永和九年的春天,註定是一個不平靜的季節。
正月剛過,長安的張遇兵變襲宮失敗,苻秦皇帝苻雄雷霆震怒,四處緝拿亂黨。幾天之內連續殺了近百名朝中官員。血淋淋的人頭就擺在城頭上,讓每一個路過的行人,都不由得感到了一種不屬於這個季節的冷意。
緊接着,長安城裡的百姓,有人又見到剛剛回來不久的東海王苻雄,在幾天前,又帶着浩浩蕩蕩的一隻軍隊,匆匆忙忙地離開了長安。
聽說昨天東海王家還在辦喜事,是他們家二公子成親的大喜日子。這纔剛過去一天,怎麼這麼快就又走了?難道又發生了什麼大事,又要打仗了嗎?
從永嘉之亂過後,長安城數度易主。劉聰、劉曜、石勒、石虎、冉閔,再到現在的苻健,城頭王旗變幻無常,長安城裡的百姓,早就記不得自己應該算是哪一國的人。
是晉國人?
那已經是過去了快一百年了,當年的那些故國老人,如今大多已經故去。現在的這些人,大多都不記得,這個晉王朝,到底長個什麼樣子。
歲月的流沙掩埋了一代又一代的人,也帶走了那些曾經輝煌一時的燦爛。天下割據紛戰的亂局已經持續了百年,誰還記得自己的身上,到底流的是哪一位祖宗的血?
柴米油鹽,衣食住行,需要人去操心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這種家國天下的大事,還是交給那些大人們去操心吧!
只是最近這城裡的風聲越來越緊了,門口也開始戒嚴了。不斷有凶神惡煞的士兵到民巷去搜查,抓了不少人,在城裡惹出了不少的亂子。
難道是又要打仗了?
聽街上的人傳,說是西北那地方又出亂子了。隴西那邊,有幾個大家族聚集起了十幾萬大軍,一直把兵打到了渭水。那地方的官招架不住了,皇上這纔派出東海王苻雄去那裡平亂。
還有人說,不是內亂,是西北涼州的張家,又開始打隴西了。他們騎着高頭大馬,一直打到了上邽,要是再不派出東海王,他們馬上就能夠打到長安來!
唉!這纔過去幾年,
怎麼那些人就那麼不想讓人消停,這麼快又打起來了?
好不容易那個冉閔死了,漢人和胡人不再見面就殺了。後來來了氐人,佔據了長安城,做了這一城之主。這幾年也還算太平,沒有發生什麼太大的戰亂,過上了幾年太平日子。
老天爺也夠仁慈,沒有降什麼災荒,家裡的糧食收成不錯,糧倉裡也有了一點富餘,不再像那幾年一樣,到處都是餓死的人了。
這才過上幾年安生日子啊,怎麼這麼快就又要打起來了?這讓我們這些老百姓,可怎麼活呀!
長安城裡的百姓正在哀哀地嘆氣,詛咒發動這場戰爭的那幫人不得好死。
對他們來說,誰當皇帝都無所謂。只要他們少收一點稅,不要時不時地抓人去修路,那就是一個頂好頂號的皇帝。至於這個皇帝姓什麼,是哪一族的人,這個管你寬!
爲填飽肚子而忙碌一生的百姓,只知道如何才能填報自己的肚子,誰去管這些虛無縹緲的“假大空”?沒病沒災的,娶個手腳勤快的婆娘,家裡再添一個大胖小子,一家團圓,能好好地活下去,這樣就足夠了。
這是一個尋常百姓最樸素的願望,爲了這一個如此簡單的願望,他們可以忍受稅吏的層層盤剝,可以任勞任怨起早貪黑的在土地裡耕種。只爲了那最後一點果腹的糧食,他們可以忍受很多很多。
他們是這個世界上最底層的階層,生活得最辛苦,付出的卻是最多最多。在那些上位者眼裡,“民爲貴君爲輕”不過是一句騙人的鬼話。從古至今只見過有成千上萬的百姓被餓死在街頭,有誰見過哪一位皇帝,會去吃一頓糠?
沒有,從來也沒有。“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高高在上的大官僚總是過着醉生夢死的日子,而尋常百姓,則只能把“樂歲終身飽,饑年免與死亡”,作爲自己終身奮鬥的目標。
那些王朝更替、民族大義,與我何干?只要能吃得飽,還能留口氣活下去,有誰會期盼戰爭呢?
只是就算是這一個極其樸素極其簡單的一個願望,也是很難得到實現。
在關中大地剛剛得到了幾年的太平過後,戰爭的陰雲,又一次籠罩了這一片飽經滄桑的古老土壤。
春風漸漸吹綠了大地,蟄伏了一個寒冬的動植物,又開始顯現出一副生機勃勃的場景。只是這人世間卻感受不到一點春天的溫暖氣息,有的,只是濃濃的殺機和死氣。
渭水河畔,隴山山麓,上邽城。
在經過了王擢的一番精心準備和調度後,由大夏出發,兩萬涼州兵突襲武始。猝不及防的苻秦守軍絲毫沒有招架之力,在涼州兵的幾個猛衝之後,那些僅有的一些抵抗,也很快就土崩瓦解。
隨後,大軍分作兩路,一路向東北進軍,與隴西的幾家豪族匯合,奪取隴西。另一路則由王擢親自率領,進佔上邽。那裡纔是苻秦軍隊反攻的必經之路,在那裡,將要面對苻秦人最猛烈的反攻。所以,經過了一次慘敗的王擢,要在那裡,洗刷自己的恥辱。
苻願只是一個靠裙帶關係爬上來的庸碌之輩,幾乎沒費什麼力氣,這個老小子就灰溜溜地被嚇走了。輕而易舉地拿下了上邽,王擢就停止了軍隊進攻的步伐。而是在上邽城外周圍的幾處險要之處,安排了人手把手,嚴密地把上邽城保護在中央。
因爲他知道,現在的這些戰爭成果並不穩固。只要一場失敗,這些到手的廣大土地,馬上就又要被那些氐人給搶奪回去。而到了那個時候,這兩萬名涼州士兵,又將會有多少年輕的兒郎,要把自己年輕熱血的生命,永久地留在這片已經變成胡虜國土的地方呢?
對這個問題,王擢並不知道,他也希望自己,永遠都不要知道。已經得過了一次教訓,那一次教訓就讓他名聲掃地,落得個人人恥笑的狼狽處境。如果他還想繼續在這個舞臺上活下去的話,這一場第二戰就必須取得勝利,絕對不容有失!
真正讓王擢感到心情沉重的,並不是對這已經近在眼前的四萬苻秦兵。自己這一面帶了兩萬涼州兵,再加上隴西幾個世家大族的近萬私兵,現在手頭上已經有了三萬的兵力。或許在兵力上還差上一些,但是自己這一方是屬於守城的這一方,據城而守,在地利上就佔足了優勢。只要自己保住這座上邽城,再等到張重華的援軍一到。到那時候一鼓作氣,消滅掉那些已經失去銳氣的苻秦大軍,並非什麼遙不可及的事。
而那一刻,也將是王擢一雪前恥,揚眉吐氣的時候。
但是剛剛從最前線得到的一份情報,讓躊躇滿志的王擢,心情一下子沉重了起來。
這一次領軍的不是別人,正是王擢的老冤家,上一次殺了王擢一萬兩千人的東海王——苻雄。
對這一個老對手,王擢可是一點也輕鬆不起來。
苻雄是苻秦皇帝苻健的兄弟,被封爲東海王。他戰績彪炳,徵段國、擊燕國、捉麻秋、戰姚襄、攻關中、滅涼兵、守隴東等等,多有建樹,是名副其實的一代元戎,苻秦帝國的第一名將。
而現在,這一個讓王擢聲名掃地的苻雄,已經來到了距離上邽幾百裡外的一處小城。馬上,又要面對這一個老對手了。
面對這樣一個強大的對手,王擢就算早有準備,也是很難讓自己真的不在意。上一次的恥辱,這一次真的可以一舉洗刷嗎?
王擢的心裡很是不安,所以他找來了已經在他的心裡留下深刻印象的張曜靈,同他來商量對策。
“對這個苻雄,王將軍瞭解多少?”
張曜靈對這個苻雄並不瞭解,只好問和他交過一回手的王擢。當然,如果張曜靈知道這個苻雄有一個兒子叫苻堅的話,那他說不定就會對這個苻雄,留下更深刻的印象了。
“說來慚愧,末將上一次雖然與這個苻雄交過一回手,但是慘敗而歸,還葬送了一萬兩千名涼州兒郎的性命。”一提起這件王擢一生最大的恥辱,王擢的身體就忍不住輕顫了一下,還低下了頭顱,語氣也變得低沉起來,“末將除了對苻秦士兵的戰力感到驚訝之外,連對方主將苻雄的面都沒有見過,就被敵人衝散了隊形,也就談不上有什麼認識了。”
“知己知彼,這纔好下決斷。如今摸不清對方的路數,這就有些難辦了。”張曜靈沉吟未決,然後從懷裡掏出一張細長的紙條,交給王擢說道,“王將軍,你看一看這條消息,有什麼見解,不妨再說一下。”
“這是……”王擢遲疑地接過紙條,只是向上面掃了一眼,臉上的神色立刻大變。他帶着一些驚喜與不可置信對張曜靈說道,“公子這是從哪裡得到的消息?來源是否可靠?”
“這是我從一條秘密渠道得到的絕密消息,抱歉不能向王將軍坦誠,但是這一消息絕對可靠,內容肯定是真的。”張曜靈笑着看了看一臉激動的王擢,對他說道,“只是不知王將軍知道了這個消息,對這場戰局,是否有了一些新的想法?”
“如果這個消息是真的的話,那麼我們的形勢就好了很多,也就不用這麼如臨大敵了。”王擢雖然並沒有從張曜靈的嘴裡瞭解到這份信息的來源,但是出於一種就連王擢自己也不知道的無條件的絕對信任,他對這個消息的真實性,一點也不懷疑。
“關中的幾大豪族對苻雄擅自僭越稱帝十分不滿,這一次張遇的事情只不過是一個引子,將這一個時間提前了而已。胡漢分治,早晚都會出亂子的。”王擢沉吟良久,緩緩說道,“如果再加上江東的晉室也出兵的話,那苻秦面臨的處境將更加困難。那這個時候,我們的壓力就會輕鬆許多了。”
“自從桓溫私自伐蜀冒險成功之後,桓溫穩居荊州,在荊襄地區的地位越來越穩固,其勢日大,已經漸漸成爲了晉室的心腹大患。”張曜靈沒有接着王擢的話頭繼續向下說,而是突然說起了似乎與此事完全不相干的桓溫,“晉室一開始是希望依靠桓溫這個沒落的世家子弟,來對抗已經將晉室完全架空的江左的世家大族。誰知道這個桓溫可不是一條溫順的狗,在得到了自由發展的機會之後,極力發展自己的勢力,現在已經到了尾大不掉、讓建康的士族與司馬氏都心驚肉跳的地步。爲了消除桓溫滅蜀的聲勢影響,晉室一定會派人北伐,以抗桓溫!”
“而且那些關中大族,爲什麼敢在張遇失敗之後,還這麼大膽地發動兵變?”張曜靈呵呵一笑,指了指地圖上阻隔南北的秦嶺,對王擢說道,“關中豪族,同樣是詩書傳家的世家大族。那些南渡的世家大族,與他們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想必現在,建康的那幫子名士們,已經開始爲出兵關中做準備了。”
“如果真的向公子所推斷的那樣,那麼苻秦勢必首尾不能兼顧,很有可能爲了解決由南向北的最大威脅,而減輕對我們這一面的攻擊。”王擢的心情也變得好了起來,興奮地說道,“如果晉室的攻擊足夠猛烈的話,那我們這一面的苻雄,肯定會被焦頭爛額的苻健召回長安去救火。而等他回來的話,那時候我們已經在隴西牢牢地站穩了腳跟,也就不會再懼怕他了。”
“王將軍,如果你不清除掉你對苻雄的恐懼的話,我想……這一戰,王將軍你就不太適合再指揮這一戰了。”張曜靈抿了抿嘴脣,對着王擢嘆了一口氣。
“公子這是什麼意思?公子覺得,末將……已經不堪大用了嗎?”顫抖着嘴脣,王擢艱難地說出了這句話,臉頰肌肉不住地抽動。
“王將軍誤會了,小子並沒有侮辱將軍的意思,只是就事論事,想要幫將軍解開心結而已。”張曜靈上前握住了王擢握緊的拳頭,溫和地解釋道,“從將軍剛纔的一番話中,曜靈可以感覺到,從上一次的不幸之後,將軍的心裡,依然對那苻雄有着深深的恐懼。如果將軍不能戰勝自己的心魔,消除自己的這個心障。那麼將軍覺得,自己的這一雙手,在面對那個苻雄的時候,還可以握得住馬槊嗎?”
“公子教訓得是,是末將無能,辜負了公子的一番好意。”在聽到“苻雄”這個名字的時候,王擢高大的身軀,依舊忍不住顫抖了一下,依舊低着頭,用悔恨的語氣說道,“末將一生征戰無數,也曾經歷過失敗,但從未有過像去年那樣的慘敗!”
“一萬兩千名好兒郎,全部被我……這個蠢材給白白葬送了性命,我對不起他們啊!每天夜裡,看着天空的月亮,我都會忍不住想起那一天晚上,也是一個有月亮的夜裡。那天,苻雄帶人將我們團團圍困在一處小山丘,糧盡水絕,孤立無援。是那一萬兩千名士兵,用他們的鮮血,才讓我這個罪人,苟活到現在!我一閉上眼睛,就會回想起那個悲壯的月夜。如果我可以再謹慎一點,不中那個苻雄的詭計,那一萬兩千名兒郎,也就不至於落得身首異處、埋骨他鄉的下場!”
“王將軍,多餘的話我也不想再多說,那些寬慰的話於事無補,你也是聽不進去的。”張曜靈輕輕地拍了拍表情痛苦的王擢的肩膀,感同身受地嘆了一口氣,對他說道,“要想解開這個心結,什麼寬慰的話都是蒼白的。唯一可以真正解決這個問題的,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讓你自己,真正徹底地戰勝,甚至殺死苻雄!”
“公子真的覺得……末將……有那個機會嗎?”王擢擡起頭來,感激地看着目光柔和的張曜靈,顫抖着聲音問道。
“這個世界上從來就沒有什麼永勝不敗的常勝將軍,沒有敗,何來勝?那苻雄也不過是血肉之軀,又不是什麼山魈鬼魅,爲什麼不能把他殺死?這一戰,我們就要讓天下所有人都知道,‘涼州大馬,橫行天下’,這句讖語,到了現在,依然有效!”
張曜靈重重地在桌子上拍了一下,雙目之中充滿了自信,語氣激昂地對王擢說道。
“公子有如此信心,我王擢雖然不才,但也願附公子尾驥,一同擊破此賊!”受到了張曜靈的感染,王擢那些心灰意冷的念頭也變淡了許多,心中那種建功立業的豪情,似乎也回覆了不少。
正當張曜靈想跟王擢再討論一下如何應對接下來的戰局的時候,房門外面突然傳來了“篤篤”的敲門聲。
“是誰?”
王擢皺了皺眉頭,向門外問道。
“啓稟將軍,城門處有緊急軍情送上,請將軍馬上親閱,以做決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