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城一角,一個不起眼的院落中,一個短衣勁裝的中年漢子身形騰挪輾轉,一雙沙鉢大的拳頭虎虎生風。
察覺到有人上門,漢子收拳停下,將頸上盤繞的髮辮甩到背後,擡眼一瞅說道:“於大指揮官,怎麼想起看我這個階下囚了?”
於寒笑道:“眉峰兄還是這麼固執啊!”
壽山冷哼道:“要還是勸降那一套就免了吧!我袁家世受皇恩,是斷不可能投降的。”
“不,我今天來,只是傳信的。清廷以爲你遇難了,連諡號都出來了,是忠勇,還追贈黑龍江將軍,對了,令郎慶恩也承襲了騎都尉。眉峰兄,如果清廷知道你還活着,會不會讓你趕往黑龍江赴任?”
“哼,你從一開始就算到這一點了吧?現在想怎麼樣?是不是準備把我活着的消息傳出去?用這個要脅,豈不是太可笑了?大不了一死而已。”
於寒不急不惱地說道:“哎,眉峰兄何出此言?我只是開個玩笑而已,怎麼會那麼做?僅僅傳個消息罷了。”
“就這麼簡單?”壽山目光一凜,把於寒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幾遍,最後搖頭道:“既然消息傳到了,就請自便吧!我這裡什麼都沒有,招待不起你這樣的貴客。”
於寒就像沒聽到一樣,轉開話題問道:“眉峰兄,住在這裡悶得慌吧?”
壽山眼皮一擡:“怎麼?你打算給我換地方?行啊,是牢房,還是礦坑?”
“都不是,不過和礦坑有點類似,就是不幹活沒飯吃。”
壽山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那正好,我還不想吃白食呢。說吧,去哪裡?什麼時侯去?”
“嘿,沒看出來,兄臺還是個急性子,連做苦力都上趕子去。離得不遠,就在城外的榆莢村,那裡要修築通往營口的道路,當然,每個村子只包一小段。你也知道,倭寇把周圍禍害得幾乎沒人了,現在都是遷來的人口,即使加上最近山東的災民,人口還是不多,所以嘛,就辛苦眉峰兄盡一份力。當然,如果兄臺不情願,或是力有未逮,那就算了。”
“樂意至極!”壽山冷哼一聲道:“只是你立足未穩,便如此大興土木、勞民傷財,敗亡之日立等可期!”
於寒依然不急不惱:“等你去過一天就知道了。”
“哼,拭目以待!”
第二天一大早,壽山穿着一身短褂,輕車熟路地到了榆莢村,他驚異地發現,沿途見到的每個人儘管行色匆匆,但都是面色紅潤、精神飽滿,與別處見到的暮氣沉沉、呆滯麻木的百姓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到了地方後,工地竟不見一個監工,但每個人都賣力無比,令他百思不解。
壽山正在發愣時,一個三十來歲的漢子跑來打量了他幾眼問道:“這位大哥,請問你有什麼事嗎?”
壽山回過神來,拱手說道:“我是來做工的。”
“哦,先報個名,再把衣服換了,還得領土具。走,我帶你去。對了,沒吃飯吧?伙房還有飯…”
一天勞作下來,壽山又是迷茫,又覺着新鮮。他身上的短褂已換成了一身對襟粗布裝,鞋子也換了,頭上還套了頂藤條編的帽子,據說是什麼安全帽,怕幹活時傷了頭部;
工地管飯不說,還是一日三餐,頓頓**米白麪,他可知道,尋常人家一天只吃兩頓;
收工後還發了八十文銅錢,說是工錢日結,與他想像的強徵徭役相去甚遠;
如果說有什麼讓他不滿的,就是每個人提起救國軍,以及他眼中的反賊於寒,竟都充滿了感恩與愛戴,至於朝廷,早被百姓們選擇性地忘記了。
“唉,粗鄙之人、無君無父啊!”壽山心中不忿,卻明智地沒與任何人爭辯,他知道那樣做的後果。
工地上很多人也學着救國軍,將辮子剪了,留着齊茬的短髮,這可是要以反賊論處的,算了,誒,於寒早就和朝廷槓上了。等朝廷收復遼東時,替這些無知百姓求下情好了。
榆莢村的路段,據工地的“役夫”說叫什麼營海公路一標段,全長六裡,壽山來的時候剛開挖基槽,隨後按工匠所說,清基、夯實、分層回填夯實;
灑水養護後還鋪上了以前只能進口的水門汀,而工地上叫水泥、混凝土,說是遼東自產的,然後又是灑水、覆蓋,說是要養護,好吧,這個不懂;可好好的路面切割了一條條凹痕,又用木條填了起來,說是什麼伸縮縫,這不多此一舉嗎?算了,反正不花朝廷的錢,由他們折騰去…
壽山的心思沒人知道,在衆人眼中,這個中年漢子爲人隨和,言談儒雅,又身強力壯,幹活踏實,還隱隱散發着一絲威嚴,如果不是他腦後那根辮子,大家都以爲他是哪位救國軍軍官體驗生活來了。也有人懷疑壽山的身份,比如朝廷探子之類的,但報上去之後,救國軍表示這就是個落魄的士子,人們也就放心了。
一週之後,因爲壽山不經意間表現出的組織協調能力,被衆人推舉做了工長,這可是底層百姓認可的,與於寒無關,壽山沒有推辭,工錢也漲了一半。令他哭笑不得的是,有人勸他腳踏實地,好好幹,取不了功名沒關係,在遼東,只要手腳勤快就能過上好日子…好像是沒錯,可老子是將軍啊!哦,追贈的將軍。
壽山體驗生活的時候,於寒已趕往了營口。他接到了穆麟德的電報(海城到營口間的有線電報),他訂購的那些設備還在生產中,但參數都是現成的,一批德國工程師到了營口,準備在遼東勘測、選址,隨後會進行總圖設計,再作出初步設計、工程概算,再設計每個單項、單位工程,以及分部工程。
煤礦、鐵礦、電廠被放在了首位,煤礦和鐵礦本來就有,在原基礎上進行擴建,以後再根據需要開發新礦區;電廠選在了煤礦井田邊界的理論塌陷角之外、靠近遼河流的地方,受限於當前條件,機組冷卻水就不用雙曲冷卻塔了,直接用河水,開式循環,熱污染就熱污染吧,不過到了冬季,可以整個熱交換站,用冷卻水給附近居民供暖,這就得慢慢來了,八字還沒一撇呢。
就在入冬前,遼東終於開工了,但既不是煤礦、鐵礦,也不是電廠,而是兩條鐵路,一條從奉天通往大連,途經遼陽、鞍山、海城、營口、蓋州、大石橋、普蘭店等地,另一條從營口通往鳳城,途經岫巖,之後會向寬甸以東延伸,等建完兩條線路後,會再增加一條環線、幾條支線。先前提到的營海公路,有一個目的,就是爲了修建鐵路提供運輸條件。
於寒沒打算低調,這麼大的動靜也低調不了,只是得嚴防間諜混入。楊從望和一部分手下被他調了回來,在情報處之外另行組建了調查處。
情報處負責蒐集外部情報,由原來副手許希元擔任處長;
調查處則負責救國軍控制區的反諜報事宜,處長當然是楊從望。
兩個部門相互獨立,均向參謀部負責,均設有情報科、行動隊和後勤部,以及大量的外圍人員。
調查處一成立,馬上對近期涌入的人員進行了排查,一開始,外圍人員肯定不夠,但這是在自己地盤內,稍微操作一下,所有百姓都是調查處的眼線。
做完了未雨綢繆之事,於寒又將心思放在了發展建設上。遼東,現在應該叫奉天府了,工匠越來越多,還有一些留洋學生慕名而來,他高興之餘,與手下商議一番,制定了一多項鼓勵技術創新的制度,以提高工匠、技術人員、知識分子地位,激發他們的主觀能動性、創造力、工作熱情。他希望將來治下區域的主流意識是工匠精神,而非金錢至上的商賈精神。
目前一切還是草創階段,對於表現出色的工匠、技術人員,只能先從物質上予以鼓勵,等以後底子厚了,會成立專利認證、技術培訓、技能鑑定等機構,將技術管理規範化、科學化(不好意思,中毒太深了);
在工業建設上,除了軍工業外,能交給私營業主的通通交出去,救國軍大部分所需均向外採購,當然,奉天府內的所有企業,必須優先供應救國軍。
這樣以來,救國軍避免了從一開始就背上沉重的包袱,需要什麼拿錢買就行;
對企業來說,沒有創新就意味着沒有競爭力,這是關係到企業興衰存亡的大事,迫使他們不得不重視工程技術、想盡一切辦法創新工藝、技術,否則就等着被淘汰吧。
等以後條件成熟了,軍工這部分也會推出去,到時所有企業都成了私企,在經濟上,救國軍只需收稅、採購就行。當然,軍工企業必須嚴密監控,若有對外往來,必須取得軍方許可。
在此期間,許希元傳回消息,發現英國打撈船出現在威海、旅順以及天津港,接觸通譯人員後得知,是倭國委託英國打撈被炸沉的十幾艘戰艦。
於寒笑了笑,電告許希元,這事不用管了。在這幾個月間,他零敲碎打之下,所有戰艦的金屬部分都熔爲了錠塊,進了物品欄。英、倭兩國註定要失望了。對於寒來說,沒有成建制的水師,打撈上來暫時也用不上,連保養都得僱洋人,而且打撈、維修費用也是一筆鉅款,要是將回收的金屬折現,再購買新戰艦的話,比前者多不了多少,節奏則完全由己方控制。
不過這事也給於寒提了醒,他再次聯絡穆麟德,這回要租賃一條教練艦,剛好德方有艘裝甲艦、一艘巡洋艦停泊在威海(注),穆麟德經過斡旋,說服了軍方將那艘裝甲艦作爲教練艦。
於是,以原北洋水師的倖存士兵爲基幹,又在救國軍中抽調了六、七百人,總計一千多人,勉強湊出兩艘戰艦的編制人員,承載着救國軍水師的希望,從營口登上了德國商船,經渤海、旅順,駛向了威海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