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前往江華島,去明軍營中,與李嘯商討和談事宜的諭令後,清朝內秘書院大學士鮑承先,心下不由得感慨萬千。
鮑承先,時年近五十歲,是山西應州人,爲明將鮑崇德之子,世襲武職,萬曆末年,累功至副將,從總兵賀世賢李秉誠等人,守衛瀋陽,後於天啓元年,後金攻陷瀋陽後,鮑承先退往廣寧,卻中了老奴埋伏,全軍覆沒,遂降後金。
此人雖爲武職,卻因出身世家之故,文采謀略亦是可觀。投降後金後,曾與范文程一起,向皇太極獻過離間計,讓崇禎自行誅殺了重臣袁崇煥。故皇太極賞其才,並認爲,鮑承先的文謀當比武略更爲出衆,從而把他從軍中調往文館任大學士,崇德元年文館改設內三院後,鮑承先被任命爲內秘書院大學士。
在皇太極心中,鮑承先這個出身漢人將領的大學士,其地位與作用,並不在范文程、寧完我、高鴻中等漢奸文官之下。
而選擇派鮑承先去李嘯軍中,商討和談一事,亦是皇太極久經思慮後,最終決定的人選。
皇太極認爲,鮑承先文武雙全,多有機謀,且自投清以來,忠心耿耿,相當可靠,是個絕對可以令自已放心的人選。而最關鍵的是,與其他文官相比,鮑承先有一點獨到的優勢,是皇太極最爲看重的。
那就是,鮑承先因爲原先是從戰場上廝殺中活過來的將領,其心理承受能力相當好。那麼,有這點優勢的他,不會如那些從未上過戰場的文官一般,輕易就被敵軍的陣營森嚴氣象所嚇住,也不會在接下來與那狡猾無賴的明將李嘯的談判中,輕易就被對方氣勢所震懾。
這樣一來,此人當可以爲接下來的實際談判,爲大清撈得更多的好處與實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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鮑承先在接到這道諭令後,首先是深深的震驚,然後便是滿心的無奈與感慨。
沒想到啊,在朝鮮戰無不勝所向披靡的大清軍隊,竟在這個李嘯手下,摔了個這麼慘的跟頭,那饒餘貝勒阿巴泰與其部下的九千軍兵,竟彷彿在這短短的數天內,被遠道而來的明軍全部消滅!
這對於戰無不勝的大清軍來說,無異是一個絕大的諷刺。
這個溫暖的夏日裡,一絲徹骨的寒意,從鮑承先心頭漸漸泛起。
看來這個李嘯,出手狠辣處事果決,着實是不能小看啊。
那麼,現在皇太極派自已去與此人談判,自已真能取得良好的談判效果嗎?
鮑承先心下,其實沒底。
不過,現在被皇太極點了名的自已,已是沒有任何選擇了。
一天後,在四名護衛的陪同下,騎馬疾馳的鮑承先,終於到了漢江入海口處。
頭戴涼帽,身着一身綢布直褂,腳蹬厚底黑靴的鮑承先,打扮得十分低調,不象一名官員,倒更象是一名做買賣的行腳商人。
鮑承先等人,在打出旗幟招搖了一陣,向那些海中的明軍水師,表明自已的使者身份後,便有一條船舷上架了八門炮的普通海滄船駛過來,然後放下舷梯,讓他們上船。
鮑承先原本以爲,自已此次來談判,很可能李嘯會派出大船來接待自已,卻沒想到,只派了這樣一條小小的海滄船前來,讓他心下頗有些失落。
而上得船來,那些明軍水師軍兵,在驗過他們的身份腰牌後,態度依然十分冷淡,看向他們的眼神十分不善,讓陪着笑臉的鮑承先等人,心下十分不安。
還好,這一路上,明軍雖然冷淡,卻也未爲難他們,半個時辰後,海滄船行駛到江華島渡口位置,便放下舷梯,令他們上岸。
鮑承先一行人上得岸來,又有軍兵上來領路,帶這五人直往江華島城而去。
遠遠地看到江華島城上那高高飄揚的明軍旗幟時,叛明投清已有二十多年的鮑承先,突然有種身份錯位的感覺,彷彿那江華島城,在他眼中,一時竟變成了瀋陽城或廣寧城,而自已又成了那個明軍副將,正重新迴歸明軍陣營一般。
直到將近城下之時,鮑承先纔出這種無端的迷思中回過神來,這時,李嘯的軍前贊畫陳子龍,已是一臉微笑地站在城門口等候,算是盡了待客之禮。
在鮑承先等人自報家門後,陳子龍一臉莫測的笑容說道:“軍前贊畫陳子龍,在此等候鮑學士多時了。就請鮑學士隨本贊畫入城吧。“
鮑承先隨着陳子龍入城,方行不遠,便見到左邊的校場上,大批盔甲明亮刀槍耀目的明軍,隨着上下翻飛的旗語,與一聲接一聲的口號,正在整齊劃一地進行戰陣操練。
鮑承先是帶過兵的人,見到明軍這般氣象森嚴,整齊有序,心下當即暗歎,看來這阿巴泰敗於這般精銳明軍之手,卻是也算理固宜然了。
鮑承先想了想,隨後便向陳子龍提出,要先去看看那一衆俘虜與阿巴泰。
他原本以爲,陳子龍可能會婉轉拒絕,卻沒想到,陳子龍當即大笑着爽快答應。
不多時,陳子龍帶着他們穿街過巷,來到一大片破敗低矮的民房處,這裡,便是關押清軍俘虜的場地,外面有大批明軍與朝鮮軍兵嚴密看守。
鮑承先行得近了,他可以清楚從窗外看到,這些被關押的清軍俘虜,幾乎人人都是發須蓬亂,衣衫破爛,多有傷痕,想來是被看守的明軍毆打所致。
關押區內,清軍的嚎哭慘叫聲,與明軍的斥罵鞭打聲此起彼伏,讓鮑承先聞之,心下不覺黯然。
彷彿是看出鮑承先的心思一般,一旁的陳子龍笑道:“鮑學士,這些清軍初被我軍所俘,不服者甚衆,非斥責打罵,恐難馴服。不過你放心,我軍軍兵下手卻是有度,斷不至於打殘打廢了他們,另外,這些人,每天可吃一餐午飯,以確保他們不至餓死,當然,也省得他們吃飽了有力氣反抗。”
聽了陳子龍這番明爲勸慰暗是示威的話語,鮑承先及一衆護衛臉上更加黯淡,他臉上擠出十分難看的笑容,算是迴應。
看完了清軍俘虜,陳子龍便帶他們去看被單獨關押的清軍統帥,饒餘貝勒阿巴泰。
到了一間破敗骯髒的土屋外,鮑承先等人遠遠便可聞到從房內飄出的令人噁心的屎尿臭味。
“鮑學士,裡面呆着的,便是饒餘貝勒,現在我讓你進屋去看他。”
陳子龍臉上猶是淡淡微笑,隨及向屋外看守的軍兵,作了個讓他們開門的手勢。
一陣嘩嘩的門鏈響後,鐵門打開,鮑承先等人剛向門口走近了幾步,忽聽得嗡的一聲,大團的綠頭蒼蠅,從門口蜂涌飛出。
鮑承先作了手勢,讓幾名一手捂着口鼻,一手不停揮扇飛近蒼蠅的四名護衛呆在外面。幾名護衛如遇大赦,立刻遠遠地避開到房門遠處。
鮑承先自已,則皺着眉頭,小心翼翼地撩起衣襬,踮着腳尖,避開地上四處漫流的稀屎與尿液,慢步來到那個背對着自已,衣衫已成碎布條條,身上血痕斑斑,髒臭難聞,鬚髮蓬亂得有如野人一般,正被鐵鏈牢牢綁縛在一個大石臺柱上的人身後。
這段時間以來,阿巴泰已被毆打折磨得氣息奄奄,連自殺的念頭都不敢起了。故那些軍兵見他這般萎靡,也能老實吃食,便除了繼續用鐵鏈綁縛外,沒再用破布堵他的嘴,以及用牛插子插喉嚨強行灌食了。
聽得背後有腳步聲傳來,這個被綁縛的人,猛地掙扎起來,嘴裡卻用生硬的漢語含糊地喊道:“不要打我!不要打我啊!”
當看清了眼前這個一臉髒得如同乞丐,眼神極度驚懼的人,正是大清的驍勇名將,饒餘貝勒阿巴泰之際,鮑承先心中,有如吃了黃連一般,苦澀難言。
“饒餘貝勒,別怕,別怕啊。你看清楚了,我不是明軍,我是鮑承先啊。”鮑承先忍着房間中刺鼻的惡臭,向阿巴泰走近幾步,然後蹲在他面前,小聲地呼喚道。
聽了鮑承先的話語,阿巴泰那退縮驚懼的眼神,漸漸變得平緩,雖然猶是滿是呆滯之情,卻有微微的亮光在瞳孔中閃動。
“你,你是鮑學士?”阿巴泰聲音微弱的問道。
鮑承先哽咽地點了點頭。
讓鮑承先沒想到的是,阿巴泰竟一下子激動起來,他掙得鐵鏈嘩嘩直響,朝着鮑承先聲嘶力竭地大喊:“鮑學士,快救我出去!快讓皇兄救我出去!這個鬼地方,我阿巴泰是一分一秒都不想多呆了啊!”
鮑承先還未說話,阿巴泰又睜大眼睛,衝他在喊道:“鮑學士,只要你能讓我出去,你要什麼,我都給你。官位,爵祿,哪怕這個貝勒的頭銜,我都可以給你!”
見得阿巴泰爲了離開這裡,連出讓貝勒爵位這樣的混帳話都可以說出,鮑承先輕嘆着搖了搖頭。
可憐哪,曾經威風八面的大清饒餘貝勒阿巴泰,可以想見,在這裡吃了多大的苦頭,遭了多大的罪受,估計現在的他,爲了能逃離這個地獄一般的地方,什麼都願意拿出來交換了。
“饒餘貝勒,你且再忍耐些時日,鮑某定會想盡辦法,速速帶你離去。”鮑承先臉上擠出笑容,對阿巴泰柔聲說道。
‘不!不要!我一天也不想在這裡多呆了!鮑承先,求求你了,你帶我一起走吧。只要你帶我走,我阿巴泰什麼條件都答應你啊!“阿巴泰臉上青筋飽綻,眼中噙淚,用盡力氣向鮑承先嘶聲大吼。
鮑承先心下,對李嘯這般殘酷折磨這位大清國的饒餘貝勒,可謂痛恨非常。
他耐着性子又安慰了阿巴泰幾句,才緩緩起身,再不顧身後阿巴泰那卑賤到極點的哀聲請求,出門離去。
鮑承先方一出門,身後便是咣噹一聲,守衛的軍兵,已復將鐵門緊緊鎖住。
這一瞬間,鮑承先心中,竟然滿是兔死狐悲之感。
隨後,鮑承先等人,纔在陳子龍的帶領下,最終來到了李嘯的官廳之中。接下來,四名護衛被請至他處休息,陳子龍則帶着鮑承先進入客廳。
入得廳來,李嘯與朝鮮綾原大君李俌二人,已在座上高坐,正等着鮑承先進來。
李俌對李嘯邀請自已來到官廳中,參與對清朝使者的共同會談,心下十分欣喜。
他知道,自已來到這裡,其實不過是一個沒什麼話語權的旁聽客罷了。畢竟無兵無權的他,象徵性的意義遠大於實際作用。只不過,李嘯能對禮數考慮得這般周全,還是讓李俌心下頗爲受用與感激。
在聽了鮑承先用一種謙卑的語氣作了自我介紹後,李嘯面無表情地作了個延請的手勢,示意讓他坐下說話。
“在下想知道,李都督需要何等條件,方可放了饒餘貝勒阿巴泰及其被俘部衆?”鮑承先一臉謙卑笑容,向李嘯輕聲問道。
李嘯微笑起來,淡淡道;“鮑學士果然是個爽快人,甚好,本官也向來不喜歡繞來繞去,現在就跟你明說了吧。若要我軍放人,可以,但首要條件,便是要清軍答應立刻從朝鮮退兵,並與朝鮮簽訂停戰協議。”
鮑承先面露難色:“這等大事,我一個內秘書院大學士,實難作主。不過,在下私下認爲,李都督的條件,過於苟刻了些。”
李嘯冷笑道:“本官知道,你們這些清虜,眼下在朝鮮各地四處縱橫無人能擋,也知道你們將朝鮮國王困於南漢山城,將要迫降於他。只不過,以本官看來,你們雖看似這般威風八面,實是危機重重。”
“哦,李大人何出此言?”
“鮑承先,我且問你,現在清軍出兵已快兩個多月了吧,出兵日久,便有師老兵疲之憂,縱有擄掠之獲,卻也是難於長期維繫。”李嘯頓了頓,凝視着鮑承先躲閃的眼神,繼續說道:“因此,你們現在的如意算盤便是,想迫降那朝鮮國王,以期讓朝鮮儘快臣服納貢,從而早日結束對朝戰事。只不過,現在本督既已率軍前來,你們的那清酋皇太極,這般美夢,怕是已然成空。”
“李大人,我軍有久駐之憂,此話在下卻也承認。只是,說我皇上的計劃已然成空,這話又從何說起?”鮑承先不解問道。
李嘯哈哈一笑,繼續說道:“本督知道,你們的皇太極所定之計劃,應該是,首先奪下江華島城,然後用島上俘獲的朝鮮皇族,來迫降那朝鮮國王李倧。不過這個計劃麼,現在我軍已然牢牢佔據江華島,徹底封鎖了海峽,故皇太極這般妄想,已然化爲泡影。”
鮑承先的臉色,瞬間難看了起來。
李嘯冷哼一聲,又道:“本督也知道,那皇太極,很可能會因此而採用第二步計劃,那就是強攻南漢山城,用武力迫使李倧投降。但本官認爲,且不說南漢山城屯有朝鮮重兵,清軍一時難克。退一萬步來講,就算清軍費盡力氣奪下南漢山城,俘虜了國王李嘯,但皇太極想壓迫朝鮮屈服的計劃,亦是難於實現。”
“李大人,你的意思是?”
見鮑承先一臉探詢之色地向自已望過來,李嘯微笑着將杯中茶水一飲而盡,復對他說道:“鮑學士,本官提醒你,大明乃是朝鮮的宗主國,若其國王及長子落於敵手,那本官完全可以奏明大明天子,立本官手中的朝鮮皇次子,鳳林大君李淏爲朝鮮國王,這樣一來,皇太極經過一番苦戰,且損失折將之後,纔好不容易得到的朝鮮廢帝,將會毫無價值,依然不得不繼續在朝鮮之地,與我大明官軍長期對耗下去。而這般遷延時日下去,我軍有水師之利,尚可耗得起,但對你們財力貧弱的清廷來說,怕不是什麼好消息吧。”
鮑承先嘴中吶吶,他還未說話,李嘯又微笑着對他說道:“鮑學士,本官還想告訴你,在你們費盡心力,攻下南漢山城,俘虜朝鮮國王之際,本督將會有一件大好禮物送給皇太極。”
“哦,是何禮物?”
“那便是,阿巴泰及那四千餘名清軍俘虜的無頭屍身,我軍會一人不少地全部送給他。”李嘯的眼神冰冷而銳利,冷冷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