酈雲聽到他扯到酈家,有些不明白。那人答道:“在下理會得。年後他們返回邊疆,便無可慮。”說話間端起一物,道:“在下就取這個如何?”金敬微微吃驚,道:“西戎國的遺詔,你真是識貨。”那人笑道:“王爺莫急。老穆的總舵地處西陲,正可藉此控制西戎,將來……”含笑按下後半句話。
金敬嘆了口氣,道:“你拿去罷。”
兩人遂往外走,金敬鎖好最裡面的一道門,步履沉重。那人掃了一眼外屋的陳設,道:“王爺果然富可敵國。”金敬道:“你跟姓穆的說,他若走漏了風聲,我夷平他九族!”那人道:“王爺多慮。”金敬卻不肯走出門去,兀自踱步。那人知他剛剛舍卻一件本來大有用處的寶物,不再搭腔,只得靜靜候着。
酈雲只覺冷汗一陣陣,快要把衣衫浸透,大氣不敢出,求神拜佛期望金敬趕快出門。
過了半晌,金敬搖頭道:“總覺有點不妥當。”那人忙道:“王爺幾日裡心事重重,聽說酈遜之明日就要審燕陸離,早些安置爲上。”金敬冷哼了一聲,終於一頓足,吹熄了燈,與那人推門出去,
約莫過了一盞茶的時候,躲起來的兩人才緩過神,金成推開箱蓋,折騰了半天,點亮燈火。酈雲張口欲言,卻發現喉嚨咯咯作響,出不了一音,方知道嚇得啞了。他手腳軟麻,根本爬不出來。金成一把拽出他,酈雲勉強咳清了嗓子,顫道:“你,不殺我?”金成苦笑,“我殺你作甚?給王爺知道,連我也小命不保。”
緩慢移動僵直的雙腿,酈雲提心吊膽,躡手躡腳跟金成出了庫房。他生怕出門後被金王府埋伏的侍衛一舉擒獲,一路小聲提醒金成走最穩妥的路。金成卻不理會,又往自己屋裡去了半天,落下酈雲一個人魂不附體地在外屋候着。
等金成終於送他到了雍穆王府後門,酈雲說了幾句告別的話,剛走兩步,又被金成趕上,一把拉住他說:“等等,我和你去喝杯茶。”幽暗中他的臉分明陰森,酈雲心裡一拎,忙道:“改日再請老兄,今日時候不早,你若不在府裡,恐怕別人生疑。”
金成嘿嘿冷笑,道:“我怕誰呢!跟我來。”一把拽了酈雲。酈雲只覺得腦袋提在手裡走了半枝香工夫,直走出三數條街,跑到樑家茶樓下,金成方停了。
上了茶樓,金成點了西湖龍井,也不多說,慢慢烹茶。酈雲想到那日裡酈遜之烹茶的事,心想着急也是無用,不如安下心仔細瞧他想做什麼。水滾了,金成提起小壺,衝了一杯茶給酈雲。酈雲心裡七上八下接過,吹了幾口,見茶葉悠悠晃晃地在杯盞裡轉。
金成放下茶盞,嘆道:“熬了這許多年,總算可以爲酈家做些事。”酈雲的手一哆嗦,差點閃了杯子,之前金敬的話讓他嚇傻了,這些話則讓他聽懵了,不免口吃道:“你……你……說什麼?”
金成笑道:“你聽過便算,替我把這東西交給公子爺。”從懷裡摸出一張薄紙來。酈雲稀裡糊塗的接過,略略有些明白。金成又道:“這裡面有十數人連我也沒查出來歷,公子爺身邊能人衆多,想必自有法子。”酈雲驚疑不定,半晌才道:“你……這可兇險得很。”
金成淡淡一笑,舉起茶盞道:“喝茶。”
康和王府的書房中鳳燈緩燒,酈遜之按下書卷,聽酈雲回覆,金成的每句話被酈雲一字不漏地轉述。起先他看酈雲久久不至,不得不取了書消遣,這時見酈雲神采飛揚,不覺被感染,興致高昂地聽着。
“金成居然是我父王派去金府的?”酈遜之倏地站起。
“是。不僅如此,他說老王爺未思進先思退,在各大王府都安排了酈家的耳目。”
酈伊傑如此苦心詣旨,爲的只是退路?酈遜之發覺他對父親越來越不明白。然而他的心思更放在金敬身旁的那個神秘人身上,究竟會是誰?酈雲聽不懂的事,他一聽就明——倘若龍佑帝拒婚,而在太后的壓力下大婚仍將進行,那天便是金敬弒君之日。
酈遜之冷笑,想不到金敬竟自尋死路,把牡丹和芙蓉所爲牽扯到龍佑帝和天宮身上。以其今日權勢,除了謀逆大罪,很難將金氏一網成擒。他苦候的機會居然輕易來了,酈遜之按捺狂喜,知道他是時候去見皇帝了。
崇仁殿靜悄無人,酈遜之獨自候着皇帝。站了片刻,腳有些酸,御案上有一疊奏摺吸引了他的視線。他不覺好奇,微微挪近了,看到最上面一本奏摺上,清楚寫了“天宮呈覽”幾字,分外誘人。酈遜之知道天宮所呈都是朝廷秘報,直達龍佑帝,目光不由多停留了一陣。
四下死寂。
酈遜之忽然起念,確信無人窺視,拾起奏摺便看。他一目十行,看得心驚肉跳,不覺全神貫注。
“累愛卿久候。”龍佑帝的語聲突然刺破虛空。
換作常人,此刻定驚出一身冷汗,魂飛魄散。酈遜之手心發汗,卻從容轉身,恭謹行禮,三呼萬歲。龍佑帝不動聲色,聽他跪請道:“臣酈遜之冒昧私閱皇上奏摺,實乃死罪,請皇上發落。”
龍佑帝淡淡道:“私閱奏摺,的確是死罪。”酈遜之道:“臣請戴罪立功。”他觀察龍佑帝的態度並無不豫,似乎正等他這一句話。果然,他一言即出,龍佑帝笑道:“你跟我討價還價?起來說話。”酈遜之起身道:“臣死不足惜。惜出師未捷,擔了廉察虛名卻未做實事,未能替皇上辦一樁滿意的事,想向皇上借幾年壽命。”
龍佑帝哈哈大笑,親切拍他肩頭,讚道:“你有這份心,恕你無罪。”酈遜之急忙謝過。龍佑帝道:“本就找你來看這份奏摺。”酈遜之嘆道:“楚少少的師父居然是塞外魔境之主塞邊人!這委實令遜之意外。”
龍佑帝冷冷地道:“塞邊人,此人是朝廷最頭疼的人物之一。盤踞塞外,號令數十個部落,儼然一代可汗。偏偏我中原對他一無所知,只曉得他魔功超凡入聖,不可一世。”
酈遜之皺眉道:“寶靖四年,中原武林人士曾攻入魔境,雖殺了當時的魔境主人苗一星,然該役損失慘重,折損十數位高手。連聞名天下的靈山大師亦是在那時受傷,六年後過世。”
龍佑帝道:“這樁事天宮主亦提過。那回唯一生還的人是靈山大師和雲行風,可見魔境的厲害。”酈遜之忽然發現,皇帝心中最忌憚的非在朝廷,而是外患。眼看龍佑帝對江湖掌故如此熟稔,由此推斷天宮情報來源甚廣,兩方均不可小看。
龍佑帝道:“江湖上只知道楚老夫人出身高麗皇族,四個子女與武林十三世家中的四家聯姻,而楚家孫輩中唯一的男丁楚少少是苗疆老怪的義子。卻不曾想他楚家手段通天,連魔境也勾搭上了。”
酈遜之道:“是否高麗與魔境一直早有勾結?”龍佑帝點頭道:“此事着你酈家邊防將領去查辦,務必給我一個確切答覆。”酈遜之領命之時突然想到,謝紅劍遠在靈山,如何寫得了這一本奏摺,分明是龍佑帝故意設下的局。
他按下心情,記起自己來的原意,又道:“燕陸離被提出大理寺轉往宮中,是否皇上之意?”龍佑帝點頭。酈遜之蹙眉道:“臣恐……不能堵天下衆口。”龍佑帝淡然一笑:“無妨,嘉南王素有清譽,況實不足以證他有罪。天宮一樣有人看守,總在眼皮下便是了。”
酈遜之默然,龍佑帝瞧出他心裡有話,故意道:“說起來,他是你未來泰山……”酈遜之忽然半跪,肅然道:“臣正是顧及這層,方想辭卻主審一職。”龍佑帝下座,親切地扶起他,“你一進宮就客套,如今越發作態了。你我二人,有何不可說,我正想與你徹夜長談。坐下慢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