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剛卸妝完的樣子和任何一個年輕好動的少女沒什麼不同,沒了在人前的穩重。抄起鏡子往眼前一擺,認真看自己的模樣,右臉上有一塊東西沒洗淨,像疤似地貼着。她笑起來,一邊拿着鏡子,一邊一點點將它擦去。左看右看沒毛病了,才放下鏡子,低頭打量一身的裝束。
花非花手一扯,黑衣應聲而開,露出裡面的女兒紅裝。忽然興起,搖頭晃腦地念了一句,“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寶簾閒掛小銀鉤。”鏡中的容顏兀自在桌上笑着應和。
她把一切打扮停當,想起剛纔的一番遭遇,有了主意,自言自語道:“該去吃點東西。咦,出柳家莊時,好像看到酈遜之,他難道也愛管閒事?”她開窗倒去殘水,想了一想,索性從窗中鑽出。穿到外面,仍有一面高牆擋着,雙足一點,掠到客棧之外。
找了家飯鋪,隨便叫了些飯菜,幾下吃完。付了賬,朝十分樓走去。白天的生意並不熱鬧,遠遠的看見十分樓前空蕩蕩的,沒什麼人影。她瞥見對面有一家茶坊,心想左右無事,不如吃些茶,等上兩個時辰就該進去了。
餘光裡瞥見十分樓的門關着,她以爲看走眼,轉身再看,果然大門緊閉,難怪門庭冷落。
她查看半晌,未見有何異樣,徑自上前拍門。過了片刻,一個約摸四十來歲的精瘦婦人打開門,見她是女子不由一愣。花非花搶先道:“這位姐姐請了。我來找我大哥,他昨兒進了這裡,到這會子還未回去。娘叫我來喊他回家去,還有不少事等着他呢。”
那婦人聽她喊“姐姐”,眉眼大見柔和,笑道:“小姑娘莫急,你大哥姓什麼,我進去問問。”花非花道:“謝謝姐姐,我大哥姓李,長得很高,姐姐一認就能認出來。對了,姐姐,怎麼今日不開門?這裡不是很興隆的麼?”
那婦人本欲回身去問,聽她這麼一問,乾笑了兩聲道:“小丫頭懂得倒多,你也知道這是什麼地方。”說了這句,突然打住了,斂了和她取笑之心,“今日出了事,這十分樓可能要換主人了。老闆娘可找到好出路咯。”話到這裡又停了,自覺說得太多,望了花非花一眼,“你等着。”便朝裡面走去。
花非花回味她的話,不知就裡。過了一會兒,那婦人回到門旁,語氣裡添了不耐道:“沒有姓李的大爺,你會不會弄錯了,你大哥是往十分樓來的?再去別處找找。”
花非花謝過婦人,仍走到那家茶坊裡,叫了一壺加杏的毛茶。茶博士上了茶,被花非花叫住,問:“對面可是十分樓?”那茶博士剛纔見到她去叫門,不知何以仍有此問,便道:“你一個姑娘家,問這個做什麼?”
花非花眼圈一紅,露出無限辛酸的樣子,低下頭吞吐地道:“不瞞大叔,我是去找人。我一位同鄉姐妹前日被賣入那裡,想見她一面,卻見不着。不知她如今是死是活,境況怎樣。我和她很是要好,實不願意……”茶博士同情地道:“既是進了那種去處,你是見不着她了。還是自個兒小心些,最近世道又亂了,顧着自個要緊。”
花非花掏出塊帕子,拭了下臉頰,楚楚可憐道:“多謝大叔良言,不過,我想湊些銀兩,把她給贖出來,就是不曉得他們會不會放人。”茶博士上下打量她,搖頭嘆息道:“你若湊不了多少銀兩,還是莫去找事的好,十分樓不是普通人去的地方,有幾個王府的人撐腰呢。就說今早,雍穆王府的人就請走了老闆娘和一位姑娘,聽說是這個月的花魁娘子,浩浩蕩蕩地把人給接去了。看來金世子要有位側妃了,十分樓在京城的地位可就擡得更高。”
花非花愣了愣,眨着雙眼問:“大叔說什麼?王府的人居然肯娶青樓女子?”
茶博士一副“那當然”的表情,挑着眉道:“誰說不是呢?再說,雍穆王府的人,自是想幹什麼就幹什麼,皇帝老兒都管不着。要說那花魁也是福氣,你那小同鄉若有她般好運,此生可不愁了。你不必替她操心,像十分樓這種地方,最能遇上達官貴人……”花非花似信非信地點頭。又有客人叫喚,茶博士道:“你慢用,我招呼去了。”
婦人和茶博士的話都似藏玄機,花非花托腮細想,心底有些糊塗,一時理不出個頭緒。在茶坊裡耗了一陣,想不出所以然,便提步往金王府而去。路上想到江留醉和酈遜之兩人尚且不知出了變故,她停住了腳步,自言自語道:“奇怪,似乎有人知道我們的心思。”
臨近京城時劫走燕飛竹,在江留醉、酈遜之和君嘯的食物裡下毒,火燒大理寺證物房,接走若筠和秋老闆,諸如此類事事機先。她不服氣地想,好在趕上了柳家莊一事,沒讓他們傷了柳家兄妹的性命。她的嘴角溜出一抹笑,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就等着瞧罷。
在花非花往金王府去之時,京城另一處地方正有一雙眼睛透過小孔,朝一間屋子裡看着。看了片刻,那人對一個婦人道:“她怎麼樣?”婦人道:“先是高聲質問了一陣,後來沒說話,一直安分坐在那裡。”那人道:“吃東西了嗎?”婦人道:“始終犟着不肯吃,倒是喝了些水。”那人點點頭:“你下去吧。”
那人推開房門,走了進去。屋內錦被羅衾,全是富貴人家用物,桌上四盤可口小菜和一碗米飯俱已涼了。一個少女聽到動靜回頭,一雙眼有些紅腫,神情仍不失高貴。那人朝她欠了欠身,打趣道:“燕郡主好啊,我來給您請安。”
燕飛竹冷冷地移開目光,並不理會。那人繼續道:“姐姐莫非不記得我了,你說要做我姐姐,才過幾日就全忘了?”燕飛竹身子一抖,死死盯住他看。那人輕輕笑着,渾不在乎地道:“在下江湖人稱‘小童’,姐姐既是自己人,叫我什麼都行。”
燕飛竹咬着脣,前事一幕幕閃現在眼前,她心存憐愛的那個叫“許安康”的少年,竟然是聞名於江湖的殺手小童。被他如此戲耍,她氣得兩腮飛紅,見他走得極近,一怒之下驟然出掌。
小童早知她心意,身形甚是油滑,眼見掌要觸到身上,忽得騰開了數寸之地,伸手緊緊匝住了燕飛竹的手腕。她使勁拔了幾次,難以把手抽出,泄氣冷笑道:“放開你的手!”
小童笑嘻嘻道:“姐姐想打我,何必自己動手?”拿着燕飛竹的手,輕輕拍打自己的臉。燕飛竹嫌惡地撇過頭去。小童鬆開她,嘴角翹着微笑道:“不吃東西可不好,
你看,你一點力氣都沒有,打架打不過,想逃也逃不遠。”兩指一夾,揀了一塊雞肉,在鼻間嗅了嗅,“好香!油而不膩,火候恰好,可惜冷了。姐姐若有胃口,我叫人去熱一熱。”
燕飛竹道:“免了。”小童靠近她,柔聲道:“姐姐若生了病,我們如何向王爺交代?”燕飛竹厲聲道:“你們還敢見我父王麼?”眉眼間恢復了冷然的神情。小童笑而不答,燕飛竹道:“只怕你遇上了他老人家,天下就再沒‘小童’這個名字。”
小童點頭拍掌:“說得好,天下原本就沒‘小童’這個名字,這是別人叫的綽號,有來就有去,我換個新鮮的名兒也好。”他越是滿不在乎,燕飛竹越是生氣,然而又打他不過,當即劈手將他推崇的那盤燒雞朝地上摜去。
小童眼尖腳快,單足一伸,穩穩用腳面接住了盤子,他從容笑道:“姐姐的脾氣未免太大,既不想吃,我就撤了這些菜,省得姐姐煩心。姐姐的性子急了點,需知接姐姐來此,是王爺的意思,我們不過是替王爺辦事,何必氣壞了身子?”
他俯身拿起菜盤放到桌上,轉身欲走,燕飛竹擋在了面前高聲問:“你說什麼?是我父王叫你們綁走我?你到底是什麼人?”小童道:“郡主姐姐說錯一字,我們沒有綁你,是請你來此地。藍颯兒給你看的信物確是從府上來的,我們是自己人,可惜郡主好壞不分……算了,身子是你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