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逸道:“不怕,只管讓她上來。真是奸人一黨,我自會叫她好看。”藍颯兒挺直身,含笑道:“有你這句話,我真不怕了。”金逸端起她的手放於脣邊碰了碰,藍颯兒一笑,轉過身去。
不一會兒,一女子的足音自遠而近。金逸胸有成竹地看着藍颯兒,手卻放到了桌邊一個突起的梅花圖案上。藍颯兒朝他的手瞥了一眼,仍是笑笑的,挪開目光去看來人。秋瑩碧心中疑忌,待來人一現身,她見並不認識,即刻放了一枚暗器。
這暗器名叫“相思眉”,細微如滄海纖芥,遁入茫茫空中再無可尋。秋瑩碧捏拿準了火候,將相思眉直射那女子的眉間,一旦射中了印堂,即便她有再強的功夫,一時三刻也難以出手。藍颯兒不滿地瞥了她一眼,覺得她太性急,以金逸的道行雖看不出行跡,畢竟也該見機行事。
那女子正是花非花,把兩頰墊高了些,添了幾顆雀斑。她手中端着一個盒子,見秋瑩碧放暗器,立即俯下身給金逸行禮,口中說道:“見過世子。”
相思眉倏地從她頭頂掠過。
金逸道:“免禮。你是十分樓的姑娘?”心下卻想,姿色差太多。花非花含糊地道:“大家讓小女子給秋老闆和若筠姐姐帶點東西,請世子查看。”金逸伸出另一隻手,指指桌子。“放那兒。”花非花把盒子放在桌上。
秋瑩碧見她躲避得十分高明,生怕她在盒子裡搞鬼,道:“你打開盒子看看。”
花非花掀開盒蓋,裡面放了一幅繡工精巧細密的繡品。左邊一朵牡丹,右邊幾朵芙蓉,兩相呼應,嬌豔欲滴。秋瑩碧臉色驟變,幸好花非花正在她面前,擋住了金逸的視線。她直直地瞪了花非花一眼,一字一句道:“真是好禮物。”
金逸跨上一步,捧起那件繡品,讚道:“果然是好東西。”回身問藍颯兒,“這位姑娘是十分樓的麼?”藍颯兒瞥了花非花一眼,嫣然笑道:“我剛到十分樓不多久,說不上來,還是請秋姐姐看吧。”心下費力思索花非花的來歷,突然心念一動,難道又是那人?
秋瑩碧心知藍颯兒的用意,不想在金逸面前動手,忍了忍道:“果然是十分樓的,世子不必擔心。”花非花笑容似花,“小女子想請若筠姐姐打賞只銀燕子,她曾經許過小女子,若是一朝富貴,就把她的一隻銀燕子賞給我。”
金逸哈哈大笑幾聲,“有這等事?別說一隻銀燕子,就是十隻八隻元寶,也可以打賞給你。若筠,你既說過,就打賞她罷。我再加上二十隻元寶,讓她到十分樓去分發,也好爲你爭幾分面子。”他興沖沖地走到窗邊,高聲吩咐閣外侯着的下人。
藍颯兒和秋瑩碧一同盯着花非花,兩人心知肚明,她所說的銀燕子指的是失銀和燕飛竹。花非花渾若無事地站着,似乎面對的並非兩大殺手,而只是兩位手無縛雞之力的美人。
下人捧了元寶進來,金逸道:“來,這都賞你。”花非花一一收起,看着秋瑩碧和藍颯兒而笑。秋瑩碧撇下她款款走向金逸,像是忽然想起什麼,低語道:“世子,時候不早,你該到王爺那裡去應付一下。王爺久不見你人,萬一尋上這天色閣來看到了若筠……還是去一下的好。這裡交給我就行。”
這話點到金逸的痛處,他的興奮勁如竈頭裡潑了盆大水,噔地無蹤。默然片刻,他堆出笑容:“好,我過去,很快就回。打發了你們樓的人再等我一陣,全由秋老闆做主。”走到藍颯兒身邊,不捨地將她從頭到腳看了個夠。
藍颯兒溫婉地笑道:“人家又不會飛走,你快去快回。”金逸道:“你可說好了,不會飛走,不然,我上天去尋你。”他嘴角一彎笑得得意,又朝秋瑩碧看看。正欲走記起一事,“你們千萬小心,閣裡的東西不要亂碰,遇上機關就不好了。”
“我們理會得,世子不是說了好幾遍了麼?”秋瑩碧恬然一笑。
“切記要謹慎。我請過安就回,等着我。”金逸急急地走出天色閣。
花非花不動聲色地看她們調走金逸,知道兩人要露一手來對付她,不慌不忙找了張椅子坐好,曼聲說道:“兩位有什麼法寶想招呼,只管使出來好了。”
秋瑩碧冷笑:“好狂的口氣!”在窗旁的某個機括上重重一拍,想試她的功夫。整張桌子頓時飛旋起來,射出無數暗器,花非花正坐在桌邊,見狀把手伸向椅背上,不知拉動了哪個機關,那張椅子竟直直騰空而起。她雙手扶椅,凌空連人帶椅翻了個筋斗,落在桌上。
略一使勁,那桌子停了下來,飛刀、石子撒得遍地開花。秋瑩碧不覺住手,藍颯兒在另一邊慢騰騰地拍起手掌:“好,好!”
“多謝捧場。”花非花悠然站在一旁。
“你真厲害,連此間的機關也能使用,我們先前可小瞧你了。”
“彼此彼此。”
“看你的年紀比我小,得叫你一聲妹妹。”藍颯兒並不急於出手。
“姐姐若喜歡這麼叫,只管叫我妹妹。但不知做妹妹,有沒有好處?”
“好處自然也有,就看妹妹乖不乖了。”
“我向來乖覺,姐姐有話便請吩咐。”
兩人一唱一和,秋瑩碧“哼”了一聲,最不耐見藍颯兒耍花腔,一話不說,扭頭便朝閣外走去。花非花等她走開,笑道:“她好像不太高興?”
“年紀大的女人,脾氣是怪一些。”
“姐姐的脾氣看來很好。”
“是啊。我是爽快人,妹妹你願不願意和我聊會兒天?”
“有話請說,妹妹知無不答。”
“好。”藍颯兒倒了杯酒,遞給花非花,“這是王府裡珍藏的雪蓮酒,你不妨喝一點,不醉人的。”
花非花接過,抿了一口,“好酒。姐姐有什麼要問?”藍颯兒看了那酒一眼,又給她斟滿一杯,道:“天氣冷多喝些。你一個人從江南跟我到京城,真辛苦,不知爲何要搶我的飯碗,壞我的好事?”
“姐姐既說我一直跟着,就該知道‘不離不棄,如影隨行’八個字,我身不由己。”唸到那八個字時,花非花的聲音如樂音飄揚,煞是好聽。
“如影堂?你真是如影堂的人?”藍颯兒悠悠地問,並不相信。
“姐姐替我護送郡主一程,一直不曾當面言謝,今日就多謝了。姐姐一路對郡主體貼有加,噓寒問暖,真是辛苦。日後我稟明堂主,如影堂定會記住這番恩情。”
“好說,好說。”藍颯兒瞥了一眼她送的禮物,“你送了我一幅繡品也算謝過了,現下留着不走,是想我回謝?”
“不敢。只是不知你們何時會停手?別害得我沒飯吃。”花非花說完,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藍颯兒注視着她,輕聲問:“這是毒酒,你不怕?”花非花笑着又倒了一杯,“有高手與美人當前,醉又何妨,死又何懼?”仍是一飲而盡。
藍颯兒笑道:“好氣魄,可惜你不是男人。”也倒上一杯酒,淺淺喝了一口,“過一會兒金逸就回來,不如現下就動手?”
“但憑姐姐吩咐。”花非花用手托腮,一雙眼帶着笑,親密地望着藍颯兒。
藍颯兒不作聲,緘默中兩人互相凝視。不遠處的香案上,一縷香菸幽然輕飄至兩人附近,忽如撞上一堵牆,即刻折回頭朝來處四溢。藍颯兒神情嚴肅,冰山美人一般,風過也要染上霜寒。花非花依舊笑笑的,似花非花,笑意裡透着遼遠神秘,彷彿一切在她意料之中,卻又並不值得放在心上。
藍颯兒額際忽有一滴汗滴下,目光添了狠意。花非花臉色漸白,嘴角微微上翹,保持微笑。閣內慢慢結起了冰,地面上嫋嫋地冒起寒煙,也不知哪裡來的水氣,氤氳蒸騰中兩人看對方都已模糊。
暗中較過內力,藍颯兒見居然不分上下,有些心急。她雙指一彈,一道“紫霄劍氣”終於如虎下山,猛撲花非花。這種無形劍氣只能閃避不能硬接,平庸者更不知攻向何處。誰知花非花視若等閒,蓮步輕移幾分,只聽“噗”得一聲,那劍氣在她身後牆面上打出個坑來。藍颯兒雙手上下舞動,蝴蝶翻飛一般,數道劍氣蜂擁而去。花非花彩袖一甩,似有他物一閃而過,旋即若無其事地站好,竟彷彿接住了那些發出的劍氣。
藍颯兒驚得站起,索性揉身而上,劈頭便是急攻。她百思不得其解,練紫霄劍氣以來從未聽說居然有人能化解此功,對方路數極怪。她雖非以掌上功夫成名,但大家出手究竟不同尋常,掌風利烈如刀割火燙,瞬間攔住花非花所有退路。
忽然一陣無邊勁力壓來,藍颯兒頓覺手掌推挪間無法出力,花非花的內力層層不斷,比剛纔猶勝一倍。藍颯兒一連幾招不能逼她落敗,反處在下風,臉色大變。她心知金逸很快即回,不願生事,當下彈出丈餘朗聲笑道:“妹子好功夫!”
“你也名不虛傳。”花非花不出手的時候,根本像不懂功夫的村姑。
“如影堂真是深不可測,居然有像你這樣的人。”
一時兩人都靜下來。那縷香菸又慢慢地穿過兩人,悠悠地朝閣外蕩去,一閣的水氣忽地散盡。
秋瑩碧走回閣中,倚在門邊冷冷地打量兩人,她兩手搭在胸前擺出一個火焰之形,整個人肅穆莊嚴,猶如菩薩靜立,四方敬伏。花非花見她要動手,雙眉一挑,左手捏了一個手勢,朝門的方向舒展開來。
“我來此只是爲尋人,兩位若不肯說,也就罷了。這地頭非兩位安身立命之所,在此處動手,於兩位怕不大方便。”
花非花劍指所對,正是秋瑩碧雙手火焰之心,秋瑩碧被她料敵機先,無法施爲,知道厲害,口氣鬆動道:“尊駕所尋之人自有安身之處,何必自尋煩惱?”
“牡丹爲萬花之王,說出來的話定沒有錯。我知道你從不殺女人,芙蓉姐姐脾性又好,纔敢上門打擾。今日多有得罪,改日再請兩位。”花非花站起身,朝兩人各行一禮。
藍颯兒和秋瑩碧看她的神情均充滿疑惑,不知她究竟是何方神聖。花非花將身欠了欠,“小女子謝秋老闆和若筠姐姐的賞賜。”安然從天色閣走了出去。
待她去後,藍颯兒看着她的背影倚窗凝思。秋瑩碧道:“我放了信火,他們會跟着她。”藍颯兒一張俏臉僵了片刻,木然道:“此人來路莫測,武功高深,怕是最大的麻煩。”
秋瑩碧俯身收拾一地的暗器,擺正桌子,心下着實不大安定,卻說道:“普天之下,未必有人能擋我們四人聯手之一擊。”
“失魂呢?”藍颯兒反問。
秋瑩碧默然無語,轉頭望向窗外。
藍天白雲,陽光大好,但天的盡頭有一團黑着臉的雲朵,正慢慢地蕩向天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