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盈不知秦琬說得是真心話,還當她對指婚心有怨氣,便道:“裹兒,你莫要再說氣話了,聖人覺得好,那便是真的好。”別人的意見根本不重要。
秦琬似乎不怎麼願意談這個話題,敷衍地點了點頭,高盈也不知該說什麼,一路靜默到分別。
裴熙一出張府就回了裴家,高盈也回了申國公府,秦琬本想與祁潤說幾句話,忽見陳妙欲言又止,滿腹憂思,便命心腹使女檀香攜薄禮與祁潤說一聲,讓他放寬心。待進了自己院落的書房,秦琬揮了揮手,使女媽媽們知她習慣,獨處時往往只要陳妙伺候,雖嫉恨陳妙討秦琬歡心,卻仍是規規矩矩地退下了。
屏退這些無關人等後,秦琬望着陳妙,神色溫和非常:“是我想得岔了,讓你掌一個姑娘家的嘴,的確有些不妥當。”
陳妙搖了搖頭,沉默片刻,方道:“縣主,您變了。”
“哦?”秦琬微微挑眉,神情仍舊是寬容和婉,沒多少煙火氣的,“哪裡變了?”
“我記得您的樣子。”陳妙慢慢地說,“從前的您不會這麼看重身份,做事不會這麼功利,更不會不留半點情面。”哪怕知道秦琬是故意擺出驕縱跋扈的模樣,圖謀日後,與秦琬朝夕相伴了近兩年的陳妙也能看出來,有些東西並不是假裝,所以他想了想,又加上一句,“您很開心。”
處罰那些人的時候,您很開心。
秦琬原本還有些不以爲意,聽見陳妙這樣說,不由一滯。
她擡起頭,認認真真地打量着容貌昳麗,平素卻淡薄得像個影子的陳妙,此時此刻的他沒有半點風塵味和脂粉氣,縱俊秀到有些嫵媚的地步,執着的神情依舊透着男兒的俊朗。
見着他這般模樣,秦琬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陳妙也是十里八鄉出了名的神童。若不是因爲這一名聲,他未必保得住性命,卻也平添了好些悲慘的遭遇。
想到這裡,秦琬苦笑一聲,嘆道:“你說得沒錯,我真是變了。”若非如此,怎會連身邊親近之人的來歷喜好都不再留意,幾乎忘記?只是……“我也沒辦法做回從前的裹兒了。”
“縣主——”
秦琬搖了搖頭,推開窗戶,任憑斜陽的餘暉灑落,輕輕道:“你說我看重身份,我仔細想想,自己的確是這般,對身份有些過於在意,可又有什麼辦法呢?這個世道加諸在女子身上的束縛太重太重,若我只是個民女,什麼都不懂,興許就這樣認命,庸庸碌碌地過一輩子了,偏偏我又是這樣的身份,眼見一線希望就在眼前,如何能放手?只可惜,如今的我,也只能狐假虎威罷了。”
陳妙聽了,也不知該說什麼好。
代王身爲皇長子,尚因聖人一道聖旨受了十年磋磨,好容易回了京城,爲保住這份榮華富貴,膽小謹慎得簡直不像天潢貴胄,一遇到事情就躲。
做父親的尚且如此,又如何能怨秦琬看不穿功名利祿,放不下富貴榮華?
話雖如此,陳妙卻低了頭,輕聲道:“我還記得您以前的樣子。”
秦琬要他做她貼身侍女的時候,他是非常不樂意的,滿腔憤懣無處訴說,只能犧牲自己的男兒尊嚴保全恩人和兄弟姐妹,面上恭敬服從,心裡對秦琬很是牴觸的。
人的情分都是處出來的,秦琬對陳妙很是信任,平素也寬厚仁慈,沒將他當做下人看待。陳妙跟在秦琬身邊,見識到了她的出衆才華,隱隱明白秦琬的野望,感激秦琬沒刻意瞞着他的同時,也明白秦琬的不甘——她明明才華橫溢,洞察人心,只因是女子之身,就連襁褓中半點世事都不知的庶出幼弟,在旁人心中也重過她。雖說代王夫婦疼愛女兒,允許了秦琬各種各樣的出格,那又如何?男子做來天經地義的事情,換到女子這裡,也只有“出格”二字罷了。
陳妙還記得,很多年前,陳家還沒有經歷那場大災的時候,年幼的他展露出十分驚人的讀書天賦。幾乎是一夜之間,他就從被人忽視的,陳家家主衆多子孫中的一個變成了祖父祖母的心頭肉。平日裡半點也不親近的姐妹、堂姐妹也開始給他做鞋襪荷包,即便是從前對他愛理不理的人,也會想盡辦法和他“巧遇”。
家破人亡之後,他爲了讓自己不忘記,無數次回憶昔日的場景,他甚至記起了嫡親姐姐與奶孃的對話,也不知是不是他的臆想。
豆蔻年華的少女一向是衆人的焦點,冷不丁全家人關注得對象都成了白白嫩嫩,還不懂什麼事,比她小了七八歲的弟弟,少女心中抑鬱,忍不住向最親近的奶孃撒嬌,奶孃卻勸道:“娘子萬萬不可這樣想,郎君是您嫡親的弟弟,也是您的依靠啊!”
我這麼矮,姐姐這麼高,我怎麼能成爲姐姐的依靠啊!
年幼的他懵懂無知,想着想着,也就忘記了這個問題。直到很多年後猝不及防地想起,不知不覺已是淚流滿面。
姐姐不夠強大,陳家也不夠強大,他們沒等到自己成長到能保護他們的時候就去了。海陵縣主比他們更明白,她不想讓誰來保護,只想自己屹立於巔峰,偏偏那麼難,又那麼孤單。
“從前的我……”秦琬沉默許久,眼中露出一抹惆悵,“陳妙,你可知道十二年前的表哥是什麼樣子的麼?”
十二年前的沈淮?
陳妙對沈淮印象頗深,記得這位代王妃唯一的侄兒,如今炙手可熱的金吾衛將軍是個長袖善舞的人。見誰都帶三分笑意,看上去和煦極了。只有看過他與秦琬、沈曼等人相處,再看他與外人相處的人才知道,除了面對他認可的人時,他會流露幾分溫情外,和外人在一起,哪怕推杯換盞,稱兄道弟,心和血也是冷的,眼底沒有半分溫度。
若不聽沈曼與沈淮追憶過去,懷念往昔,誰能知道十二年前的沈淮也是個驕傲自持的俊朗少年,擁有一幫至交好友,意氣風發,豪氣干雲?看着他如今的樣子,誰又能想到,他曾經好友如雲,對結交的兄弟掏心掏肺?結果呢?代王被貶,沈淮爲救姑姑和姑父,家家戶戶上門哀求。昔日對他和顏悅色的叔叔伯伯們個個緊閉門戶,有些還留了幾分禮貌客氣,端茶送人都算態度好的,讓門房攔着甚至言語羞辱他也不是什麼稀奇事。所謂的好友和兄弟十有八九做起了縮頭烏龜,尚且存留情分的幾個,不是被父兄送去做了一兩年官後被打磨得圓滑,便是勸他爵位保住不易,不要爲了代王將自己搭上去。
這些年爲了救代王,沈淮求了多少人,送了多少禮?到了最後,幫忙得只有身份尷尬至極的陳留郡主,對他的態度始終如一的,也只有一個蕭譽。
滿腔熱枕,一心待人,真正能回報的,十不存一。
長安是大夏政治的中心,浸透了繁華,也將“利益”刻在了骨子裡。這種事情,看得多了,心就冷了。
秦琬微微勾起嘴角,眼中滿是嘲諷:“舉個最簡單的例子,阿耶若救了個貧寒書生,供他爲生病的父母求醫問藥,讓他能參閱更多的典籍,平素也多加指導。待他有了立足的本事後,魏王起意招攬,你說,多少人會去?又有多少人會裝作正義凜然地詢問阿耶,阿耶若是不同意,他們就心生怨氣?”
陳妙希望秦琬心存善念,凡事不要冷冰冰地計較,全從利益出發,可聽到秦琬的問題,他猶豫許久,方訥訥道:“總會有人心甘情願留下來的。”
“自然會有,不多而已。”秦琬已然平靜下來,淡淡道,“你當我今日爲何要做出驕縱跋扈到近乎冒失的模樣?很簡單,因爲我知道,阿耶一定會保我,這樣一來,魏王就能意識到我的份量。”
“投靠他的人那麼多,王府的屬官卻有數額,以魏王的行事作風,養幾個幕僚已經很了不起了,怎會有多餘的錢財和精力養清客?樂平公主收攏士子,難道就沒爲兄長搜尋人才的意思?樂平公主的面首,代王府的清客,哪個名頭更好聽?”秦琬神情苦澀,但想到無條件支持自己的父親,她的心裡又有一絲溫馨。
她受困於世道對男子女子不公的待遇,卻又要利用這等落差來爲自己謀福利,好一步步推動自己的計劃。若非阿耶對她毫無保留的好,她真不知道自己怎麼有勇氣支撐下去。
想到這裡,秦琬頓了頓,才道:“浪子回頭金不換,驕縱跋扈的女人變得賢惠得體,總比賢良淑德的女人成了妒婦好聽。”
秦琬的聰明,陳妙從不懷疑,他只是爲秦琬難過——世俗的倫理規矩像一座大山,壓得她喘不過氣來,但她從不肯低頭。因爲她明白,底線這種東西,突破了一次,便會有第二次,第三次乃至無數次,直到再也沒辦法擡起頭來。她在害怕,在焦慮,在不安,只有時時刻刻端着身份,提醒自己皇族的特權,纔有繼續走下去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