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女兒的出格行爲,秦恪只是笑了笑,壓根沒指責秦琬不是的意思。沈曼本想說兩句,奈何夫婿不想計較的態度擺在那裡,每每提到這個話題,父女倆都是含糊帶過,顧左右而言他,沈曼也不再追究——不過是兩個依附代王府的武將,秦琬召見了便召見了,爲這種事傷害好容易培養出來的夫妻、母女之情,未免也太不划算了些。
在沈曼眼裡,趙肅和蕭譽的重要性還不如即將到來的新年,甚至及不上蜀王的六十大壽。
秦氏皇族本就人丁稀少,蜀王這位皇弟無疑是宗室中輩分最高,資格最老的存在,即便他“抱病在牀”,不得不卸了宗正寺卿的位置“在家養病”,亦無人敢對他有半分輕視。他的六十大壽自然早早就開始預備,沒有哪家敢有所怠慢。
沈曼對蜀王不過面子上的尊敬,卻知曉這是一個讓長安命婦貴女認識秦琬的好機會,故對此次蜀王壽宴極爲重視。這位深愛女兒的母親堅持要將女兒最好的一面展現在所有人的面前,告訴他們,哪怕生長在偏遠的流放之地,秦琬依舊是堂堂正正的天家血脈,風華氣度遠勝常人。
秦琬研究過蜀王的生平事蹟,自然清楚這位貪花好色,風評不怎麼好的親王是一位真正的聰明人——他不去奢求那張不可能得到的椅子,安然享受了一個親王應當享受的一切,無論財富、權力還是美色,正因爲如此,在他的兄弟們紛紛悲慘死去後,他依舊榮耀地活着,坐看兒孫滿堂;他的兒女極多,兒子縱談不上個個都有好前程,也都得了爵位或領着差事,沒一個是白身,女兒們婚姻幸福與否姑且不提,夫家卻多半明理,沒像館陶公主的駙馬一般鬧出全京城人二十年都不會忘記的笑話;他還“棧戀權力、貪婪自私”,旁人求到他這兒少不得備上厚禮,宗正寺卿的權力被他淋漓盡致地使用,但他清楚什麼事情能做,什麼事情不能做。該收的禮一分不少,事情利落辦好,不該收的完整退還,沾都不會再沾。這麼多年下來,還未曾有人說他收錢不辦事,倒也建立起了一種詭異的信譽。
面對這麼一位看似荒誕不經,實則聰明絕頂的長者,秦琬沒半分討好的意思,因爲她清楚,再怎麼討好,蜀王也不可能會真正表明立場。再說了,蜀王兒子、兒媳、女兒、女婿、孫子、孫女、外孫、外孫女一大堆,加起來人數近百,這位王爺經歷過的女人更是不計其數,圍着他打轉,琢磨他心思,將他服侍得妥妥帖帖的大有人在,自己只要不出格,規矩上過得去,誰也不敢輕慢自己。既然如此,她爲何要爲一個不怎麼相干的長輩彎下腰去?
她對蜀王的壽宴沒半點期待,沈曼命使女來喚,說爲她裁了新衣,瞧瞧哪一套在赴宴時穿好,秦琬面對十餘件或絢爛華美,或低調華貴的衣裳,實在沒精挑細選的**,便道:“阿孃決定就好。”
“你呀!”沈曼無奈地看着女兒,揮了揮手讓衆人退下,這才嘆道,“你何等聰明,怎麼就不知道爲孃的心思呢?”
秦琬可不是那等“恪守規矩”的大家閨秀,見沈曼恨鐵不成鋼,她輕車熟路地攔住沈曼的胳膊,笑嘻嘻地說:“阿孃的心思裹兒自然明白,誰讓裹兒繼承了您與阿耶的全部優點,美貌如花又聰慧絕倫呢?那些命婦見阿耶對阿孃溫柔體貼,再見我將她們的女兒比到塵埃中去,妒火中燒,除了中傷女兒的過往,還能怎麼發泄自己的嫉恨?”
聽見秦琬一溜毫不客氣的自誇,沈曼險些沒繃住端莊的儀態,心道我和你阿耶可沒說大話臉不紅氣不喘的“優點”,這般秉性定是向裴熙學的。
秦琬太瞭解自家孃親了,一見沈曼挑了挑眉毛,立馬蹭了蹭母親的手筆,笑道:“阿耶是聖人的長子,您是天下聞名的賢婦,我是您倆的女兒,光是站在這裡就光芒萬展,還需要那等愚昧的婦人貢獻些許螢火之光,爲自己增光添彩?她們再怎麼嘴碎也不敢當着您的面這樣說,好比樂平公主,風流放蕩之名滿長安都知道,誰敢當着她或者魏王的面提一個字?至於私底下的議論,那就別管了,孔聖人還被人在私底下罵得慘呢,若是背後的議論都要一一計較,那得有多累?人這一輩子本就不長,隨心自在最要緊,哪管別人怎麼說?”
“我說你一句,你倒來了一車的話。”沈曼柳眉倒豎,故意板起一張臉,不高興地說,“樂平公主是你的姑姑,你可不許這般沒大沒小。”
知道沈曼對自己一向縱容,從來嚴厲不到一刻鐘,秦琬十分自然地窩到母親懷裡,柔聲道:“我也就在您和阿耶面前沒大沒小。”
沈曼見狀,簡直要愁死了:“你啊,怎麼一直長不大?”
秦琬倒是很希望自己快快長大,讓耶孃別將自己當孩子看,做事也不用這麼拐彎抹角,小心翼翼。但聽見母親發自內心的感慨,心中還是一軟——在阿耶阿孃的心中,不管她一歲、十歲、二十歲還是五十歲,只怕都是一個沒有長大,需要父母庇護的孩子。
“我纔不想長大。”秦琬壓下眼中的溼意,悶悶地說,“我一輩子留在阿耶阿孃身邊,陪着你們。”
“你呀,又在說孩子話。”
秦琬昂着頭,認真地說:“纔不是呢!您們若嫌我煩,不願意養我,我就死皮賴臉留在這裡,反正我私產多,揮霍幾輩子都揮霍不完。我纔不像旭之,吃咱們的,用咱們的,住在咱們家,偏偏還一毛不拔!”
沈曼知秦琬與裴熙親如兄妹,自然不會將秦琬的玩笑話放在心上,她撫摸女兒柔軟的鬢髮,端詳着秦琬逐漸長開的容顏,感慨道:“孃的裹兒長高了,也長胖了。”
“娘——”秦琬有些惱羞,“說長高不就行了麼?爲什麼說我胖了?”哪怕她不願在梳妝打扮上費心,也不意味着她對體型完全不重視啊!
“好好好,娘說錯了,不是胖,是勻稱。”沈曼又好氣又好笑,安撫着女兒,柔聲道,“阿孃以前沒照顧好你,讓你瘦得和竹竿似的,好容易長了幾斤肉,可不能再掉回去了。”
秦琬一聽,不知該說什麼好。
在彭澤的時候,他們一家三口雖衣食無憂,到底談不上錦衣玉食。秦琬在鄉間瘋跑,跟着趙肅學習射箭,身體健康,氣色很好,哪裡“瘦得和竹竿似的”了?回長安之後,雖說錦衣玉食,僕從如雲,她卻沒放下鍛鍊啊!攬鏡自照也沒見多少變化,阿孃這樣說……到底還是愧疚吧?
秦琬知道很多人事怎麼說她的——來自鄉野,粗鄙不堪,驕縱自私,殘忍狠毒,無甚見識……對這些無稽之談,秦琬如遇耳邊風,壓根沒往心裡去,秦恪和沈曼的心裡卻十分難受。這對尊貴的夫妻沒辦法接受那些人明明連她的面都沒見過,卻在談到秦琬的時候露出心領神會的微笑,鄙夷厭惡的神情,彷彿她們親眼所見,卻又不好辯駁這些私底下的流言蜚語,只能藉助大場合,一次一次地讓衆人認識秦琬不是他們所說的那般。
唉,這種小事,阿耶阿孃爲什麼如此在乎呢?算了,爲寬阿耶阿孃的心,她就表現得好一些吧!若還有人不長眼,敢在背後說三道四,挑撥離間,她也不介意殺雞儆猴,向所有人證明皇室不容侵犯的威嚴。
想到這裡,秦琬長嘆一聲,有些抑鬱。
說來說去,到底還是她不夠強大,若阿耶是皇帝,她是堂堂正正的嫡公主,還有誰敢說三道四?對這種自恃高貴,優越感滿滿,瞧不起別人的人,就該以絕對的“勢”將之碾壓,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區區碎嘴婦人便惹得耶孃心煩,自己還得分出一絲心神去應付她們。
沈曼不知女兒“大逆不道”的心思越發堅定,只見她輕輕拍着女兒的脊背,嘆道:“阿孃這一生別無所求,只願你得一心人,與之白首不離,不需爲雜七雜八的事情操心,一輩子快快樂樂。”
秦琬依偎在母親的懷裡,聞言便露出一絲不屑來。
真心?
皇權之下,真心值幾個錢?
若我有權有勢,自然有無數人爭着趕着攀附上來,對我呈上他們的“真心”,哪怕是假裝得也沒關係,在我面前,他們就得服服帖帖,裝也得裝一輩子;若我無權無勢,再怎麼對人付出一顆真心,也只有零落成泥的結局。秦琬明白沈曼的苦心,沒有一個做孃的願意自己的女兒受苦,誰都希望兒女安樂無憂。只可惜,秦琬不稀罕什麼真情摯愛,不想要什麼如意郎君。她渴望得是那至高無上的權柄,生殺予奪的權利。因爲生來高傲,所以厭惡被旁人掌控,哪怕去爭,去搶,去奪,走上充斥着血腥的道路。這一生,她也只做棋手,不做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