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心而論,蘇彧的確沒什麼不好的地方,事實也正是如此。長安貴女夢寐以求,爭相追逐的如意郎君中,魏嗣王秦宵居首,當利公主的次子瞿陽縣公隋桎和曲成郡公的嫡長子蘇彧位列前三甲。
這樣的出身,又沒聽說有什麼劣跡,容貌舉止還很過得去,莫說配縣主,做駙馬也是沒問題的,任誰都挑不出什麼不妥來。代王之所以對這件事反應激烈,原因很簡單——他說了不想要蘇彧做女婿,僅此而已。
秦恪並未見過蘇彧,對此人也沒任何印象和感覺,他之前不想讓蘇彧做女婿,一是因韓王的譏諷,故以拒絕聯姻來表達自己不偏幫的立場,二是被蘇彧的弟弟蘇榮派長隨跟蹤秦琬的事情噁心到了,再加上沈曼對莫鸞若有若無的厭惡,耳根子極軟的秦恪稀裡糊塗就應下了此事。若讓他見了蘇彧幾次,發現這個年輕人言行舉止,談吐風儀都十分出挑,他說不定會轉了想法,生出愛才之心。偏偏聖人先斬後奏,直接下賜婚聖旨,見聖人“答應了自己”卻反悔,直接定下秦琬的婚事,秦恪如何不火冒三丈?他不敢怨恨自己的父親,對蘇彧的厭惡卻到了頂點,連帶着對魏王也嫌棄上了。
聖人瞧見秦恪死死握住拳頭,半天吐不出一句話,眼睛卻將他的複雜、不甘、悔恨等情緒表現得淋漓精緻,在心中深深嘆了一聲,有些難過。
恪兒他……怎麼就不懂呢?
皇長子的身份再怎麼金貴,也是自己這個皇帝活着的時候,自己若是去了,他就是宗室,與至高無上的權利又遠了一層。他也不想想,皇帝的孫女與王爺的女兒,地位能一樣麼?
世人都是喜歡趁熱竈的,恪兒不會爭不會搶,自己一死,即便爵位不變,實職還在,他的地位也大不如從前了,女兒的姻緣自然要低一些。真到了那時候,就不是他嫌棄蘇彧,而是蘇家推脫,不肯應這門親事的問題了。老六真即位了,他區區一個庶女都比恪兒的嫡女金貴,人人都奔着尚公主去了,恪兒能受得了?還不如趁着自己這把老骨頭還能動的時候,早早安排下來。
恪兒是宗正寺卿,成日與勳貴打交道,老六正好可以藉着這條線與宗室轉一轉臉,也算一層“引薦之功”。老六即便登基,爲坐穩他的位置,也得依靠蘇銳鎮守西域,自不會對蘇家太過。他的兒子又日漸長大,小時候看着,嫡子與庶子五六歲的差距倒是明顯,越到大了,年齡分野就越小。哪怕是原配嫡長子,名正言順的太子,想走到更高的一步也甚是艱難,焉能不出大力與母家互幫互助?
聖人洞悉世事,自然明白,一時的情分是靠不住的,即便是經年累月的情分,也經不起水滴石穿。單純的利益關係又經不起誘惑,脆弱無比,一碰就碎。唯有情與利交織在一起,來個“於情於理”,方能將盟約延續長久。
這樁婚事沒哪不好,雖是政治聯盟,到底男才女貌,也沒聽說蘇彧有什麼未婚妻,或者蘇家與誰家有默契,打算定親,便不存在橫刀奪愛的可能。若秦琬能與蘇彧成親,至少二十年,魏王一系或者說蘇家一系與代王都是牢牢綁着的,至於二十年後……日子是人過出來的,二十年還經營不了一段婚姻和感情?
若換做平時,聖人還會考慮秦琬喜不喜歡蘇彧,但在這等時候,他卻顧不了小兒女的心事了。在他看來,這樁婚事沒哪點不好,多少人求都求不來,兒子眼下不甘心歸不甘心,以後就會慢慢發現蘇彧的好,接受這個女婿了。
當然了,蘇彧比秦琬大八歲,但這不是問題。男人嘛,十五六歲還有些少年脾氣,對着出身高貴的妻子低不下頭,弱冠之後就該沉穩,懂得謙恭容忍了。到底是自己的嫡親孫女,又受了那麼多磨難,聖人也不希望她因爲自己的私心,一輩子姻緣都磕磕絆絆。
聖人這些百轉千回的心思,深入細緻的考量,代王都沒辦法也不想了解。他定定地望着自己的父親,眼眶中蓄滿淚水,神情悲涼萬分。
不是早就知道了麼,無論在江山霸業,在二弟三弟,還是在穆皇后和九弟的選擇前,自己永遠都是被犧牲的那個。
爲了保住性命,他選擇了頹廢度日,天長日久,自己都習慣了自己的窩囊。幾乎忘記了,很多很多年前,他的書也讀得很好,習武的天資也甚是出挑。
他後悔了,他真的後悔了!只是……晚了,已經晚了啊!
秦恪自知錯過了太多年的光陰,已經不是努力就能趕得上的了,他拒絕了父親的安撫,失魂落魄地回到府中,本想去書房,又想到秦琬一天中至少有七個時辰待在那兒,自覺沒臉見女兒,命人取了一大堆美酒出來,藉以澆愁。
他神思不屬,沈曼亦被這消息氣得眼前發黑,險些暈倒。
莫鸞以陰柔手段對付周紅英的時候,沈曼樂意見她們狗咬狗,頂多居高臨下地評價周紅英愚鈍,莫鸞面甜心苦罷了。待到指婚的聖旨一出,想到莫鸞會成爲自己獨生愛女的婆婆,沈曼險些一口氣沒喘上來。
與面無人色,憂心忡忡的父母相比,秦琬倒是冷靜淡然地不像話,彷彿聖人的旨意定得不是自己的終身大事一般。她服侍沈曼進了湯藥,看着母親陷入睡夢中才離開,命人給秦恪熬解酒湯。乾脆利落地做完這一系列事情,安頓好父母后,她纔回到外書房,見祁潤倒拿書卷,裴熙面無表情地望着窗外,不由笑道:“你們這是怎麼啦?又爭起來了?”
“沒吵,擔心你呢!”裴熙硬邦邦地說,“也就你不拿自己的終身當回事。”
秦琬一聽,笑意更深,但見她施施然地拉了張椅子,優哉遊哉地坐下,一派悠然之色:“我倒不覺得這是什麼壞事,聖人對阿耶憐惜,才事事都想着代王府,此舉非但是給魏王鋪路,也是在給代王府留活路,我也算安了一半的心。”處在他們這等位置的,最怕什麼?聖人的厭棄都在其次,最怕得無非是聖人壓根記不得你這個人!
哪怕是厭棄,也是留有印象的一種,運作得好,印象一夕顛倒,從此青雲直上也不是不可能。記不起才真叫絕望,往聖人跟前湊的人那麼多,一不留神,好職位空爵位全被別人撈走了,一輩子可不就灰暗無光了麼?
“再說了。”秦琬見裴熙還是一副“老子很不爽”的表情,知道他完完全全在爲自己擔心,不由笑道,“我倒是想終身不嫁,只可惜這世道不同意啊!我能拖一年兩年,還能拖十年八年不成?真到了那時候,別人的眼睛鼻子嘴巴簡直能長在我身上,把我當妖魔鬼怪看。我雖不懼流言蜚語,也不想自己成了個‘非類’,路麼,總得一步步走,一步登天的是神仙,我的修行還沒到那地步呢!”
裴熙看重秦琬,最討厭她這幅拿自個兒不當回事的樣子,聞言便冷冰冰地說:“你倒是看得開。”
祁潤以手扶額,好生無奈。
秦琬和裴熙信他本事,也明他機智,接納他的速度出人意料地快。但這兩人多年相處,早有默契,他站在旁邊,每每都生出一種“我不該存在”的感覺。好比這次,裴熙覺得秦琬不看重她本身,也不想想,你裴熙裴旭之是拿自己的事情當回事的人麼?明明是半斤對八兩,誰都不差誰吧?
秦琬聳了聳肩,神色輕鬆而悠然:“除了惹阿耶阿孃傷心之外,我倒覺得這門婚事不錯。蘇彧麼,有沒有本事無妨,我嫁給得不是他這個人,而是他蘇銳嫡長子的身份。誰讓魏王的陣營雖不至於是銅牆鐵壁,咱們貿然插手也會引得諸王顧及呢?眼下倒好,聖人巴巴地送了一個機會,簡直是上天眷顧。對了,據說他的臉長得還行,身材也不錯?反正我年紀還輕,等得起,他有沒有怨氣,那就不關我的事情了。”至於秦恪和沈曼擔心的問題,秦琬壓根沒覺得那段什麼事,哪怕媳婦孝順婆婆天經地義,她還有個縣主的身份頂着,又有萬貫家財傍身。
御下手段再高又如何?不爲錢財所動的,終究只有那麼一小部分人,漫天撒錢的散財童子,誰會不喜歡呢?秦琬不會真做什麼毆打婆婆之類的出格事,不過呢,莫鸞有本事就將她關在院子裡,讓她沒辦法出去,代王府也沒辦法進來。若是沒這手腕還來針對她,秦琬不介意讓她死得很愉快。秦琬從來就不是吝嗇小氣的人,更不會讓自己陷入被動的境地,換個角度想,蘇彧出身高,樣貌俊,也算是個不錯的消遣品了。這樁婚事既給她送了個好玩意,又得了聖人的憐惜,還能借此打入魏王的陣營,雖說讓阿耶阿孃擔心。可這世間之事,本就有舍有得,若連這點困難都挨不過,憑什麼坐上九五至尊的高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