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曼的目光長久地落在秦琬身上,見女兒沒有一絲一毫婉轉的意思,輕輕嘆了一聲,很有些無奈的意思:“我只希望他能好好的。”縱然我們不在了,也能一世張揚,榮華永享。
母親的意圖,秦琬再明白不過,無非是想讓蘇沃與年齡彷彿的舅舅們一塊長大,即便幾十年後,庇護他的大傘們都不在了,仗着這份打小的情誼,或許能保他一世的權勢地位,富貴平安。
就如伴讀,誰都知道是怎麼一回事。皇子犯錯,他們受罰,名義上是玩伴,說是半個奴僕也差不多了。這些人在家也是千嬌百寵,前呼後應的公子哥,來到宮中便要卑躬屈膝,看人眼色。爲何勳貴們前赴後繼,削尖了腦袋想讓自家兒子成爲皇子伴讀?難道他們就不知道伴讀的遭遇,不心疼孩子,一心要把他們往火坑裡推?實在是想攀附上天潢貴胄的人太多,哪怕受些委屈,甚至擔上性命,也顧不得這麼多。
伴讀入宮,早早就認清了自己的身份,彎下了腰,俯首稱臣。單方面地忍,單方面地退,單方面地讓。皇子順心如意,自然記得這個好用的奴才,但蘇沃不同。他若入宮,與皇子的待遇一定是平等的,他不會去讓皇子們,既是如此,不可避免地會有所衝突。沈曼本是好心,可若是長此以往,反而會滋生更壞的後果。
“他當然會好好的。”秦琬擲地有聲,“我已不是當年那個我,怎會護他不住?”
這句話斬釘截鐵,透露出來的意思,更讓沈曼打個激靈。但見她眉頭緊縮,沉默片刻,纔有些猶豫:“這樣成麼?”
女人掌控朝政的事情,也不是沒有過,下場卻十之***都不大好。呂后算是女強人中的翹楚了,爲了呂氏家業,恨不得把所有呂家女兒嫁給劉家男兒,令呂家男子娶了劉家女兒。當時的諸侯王,哪個王后不姓呂,那又如何?她活着的時候,固然是無人敢動彈,她一死,呂家也就灰飛煙滅,多少努力都沒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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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曼也不是沒想過干涉朝政,但一是秦琬已經在幹這種事,二就是她有所顧忌。畢竟歷朝歷代,太后干政的多,反正孝道壓着,有個說法,皇后干政的卻寥寥無幾,蓋因夫爲妻綱乃是儒家認定的綱理倫常。沈曼要好名聲,不欲墮沈家忠烈之名,又顧慮着沈家後嗣傳承,這纔沒貿然插手朝堂之事。
秦琬卻不然。
有時候,秦琬會想,她大抵是天性冷酷吧?兒女雖重,卻重不過內心對權力和主宰的渴望,所以她不會爲了兒女的未來就瞻前顧後,畏首畏尾。歸根到底,還是考慮自己多些,不,應該這麼說,有能力的人,從來不做別人給的選擇,而是將自己的能力證明給所有人看!
討好?
我的兒子,不需要討好誰,哪怕是他的舅舅們也一樣。且不說這些庶出的皇子們又無可能登上帝位,即便做了皇帝,那又如何?實權在誰手裡,天下人就要對誰卑躬屈膝,我可不介意操縱廢立。畢竟,若是無權,名聲又有何益?
沈曼沉吟許久,才道:“是我想岔了。”
“您也是疼愛他太過,一時忘記了人心繁複,世事無常。”秦琬溫言勸慰母親,心裡卻有些感慨。
時至今日,她反而很感激十年的流放生涯,長於鄉野讓她多了幾分野草般的韌勁,學會了自己掙扎,而不是溫室裡的蘭花,旁人想怎麼擺弄就怎麼擺弄。
沈曼搖了搖頭,沒再說什麼。
秦琬的話語給她提了個醒,有些時候,你對別人好,卻未必能收到同等的回報。譬如養在她宮中的兩個庶子,她雖不至於像對待親生兒女一般關懷,卻也沒短過他們任何東西。可若他們覺得呆在立政殿處處不開心,身爲皇子卻要看人臉色,豈不是糟心之事?
一想到這裡,沈曼輕輕笑了笑,也不知是笑別人,還是笑她自己,眼底卻有一抹澀然。
三年啊……也好,三年就三年罷,多幾個庶子備用,總比就這麼小貓兩三隻的好。就不知到時候,皇上已經年過半百,還能不能再得子嗣?若是不能,那可就有些難辦了。
兩個庶子裡頭,沈曼原先是很看好秦政的,原因很簡單,秦政聰明、伶俐,長得好,頗有秦琨之風。一是愛屋及烏,二便是覺得秦政聰明,不容易被哄,長大了應有自己的判斷。生恩養恩,孰輕孰重,他能分得清。不像秦敢,有些膽小,與兄長相比也魯鈍了些許,資質只是平平,可如今……
裹兒說得沒錯,與其費盡心思討好別人,爲何不讓別人都來看我們的臉色?自己安逸太久,倒是失了當年的幹勁,這可不行。
兒子麼,自然是越聰明能幹越好,若是按傀儡的標準選,可就是另一種樣子了。
明白母親聽進去了自己說的話,秦琬也鬆了一口氣,回到寢宮的時候,陳玄稟道:“殿下,玉先生求見。”
秦琬聽見玉遲來了,忙道:“還不快請玉先生進來。”
“請字不敢當。”玉遲明白,秦琬可以對他親熱,他卻不能再擺昔日的架子,畢竟對方的身份已經變了,故他十分謙虛地說,“殿下實在是高看玉某了。”
對秦琬來說,玉遲是“自己人”無誤,故她笑了笑,與玉遲寒暄,才明白玉遲的來意。
他是代表諸多大商賈來的。
許是身份有別之故,官宦投誠,還要考慮一下臉面、影響乃至未來,商賈則將“逐利”二字發揮得淋漓盡致,這也很好理解——官員不同於商人,他們或許能像張榕這般,保持所謂的“中立”;但對商賈來說,他們想要將生意做大,無可避免地就要依附權貴,否則別說是過路稅費,官憑路引,就連好一點的店鋪門面都保不住。
依附權貴,本身就帶有很大的投機性,甚至要賭一賭運氣。一旦神仙打架,他們十有八九*也會因此遭殃。正因爲如此,像江柏等高官,或許還能挑一挑秦琬可能一二十年後站不住腳,但對商賈來說,只要能抱上天家的大腿,比什麼都金貴。萬一真謀到了個“皇商”的身份,那就更不得了了,專營買辦之權的鉅額利潤不說,更重要的還是身份的轉變。皇商雖說還是商人,卻勉強也算混到了一個官身。別的不說,光是科舉這一項,就不用把自己有出息的兒子過繼給別人,才能參加科舉。甚至給子孫“捐官”,只要打通了門路,也不是不可能的。
玉遲在這一行浸淫久了,又蓄意接近達官貴人,西北排的上號的商家,他幾乎全有交情。瞧見他搭上了秦琬這根線,以胡人貴族之身做了官不說,短短一年不到,便從不入流的小吏變成了戶部員外郎,豈能不眼紅?玉遲也奸猾,蓄意釣了他們許久胃口,確定他們已經急不可耐了,這纔對秦琬提及此事。
對秦琬來說,這自然是極好的一件事情。
玉遲本就做了多年的商賈,誰仁義守信,誰奸猾黑心,他再清楚不過。既然敢推薦給秦琬,這些商賈的誠信自然是有保障的。畢竟秦琬雖然也要他們的錢,但不是自用,更不是求什麼奇珍異寶。萬一哪個傢伙膽大包天,起了怠慢之心,那可就萬萬不妙了。
秦琬想要擴充軍隊,攫取軍權,最缺的是什麼?無非錢糧二字。說實話,她還想養私兵呢!只是一時沒考慮好怎麼做,纔將此事暫且擱下罷了。能有諸多大商賈來投,自是最好不過。
當然了,這麼重要的事,她並不會一開始就交給他們。上位者的鬥爭,他們也無需知曉得太深。既然想要投誠,那麼就交出投名狀,只聽秦琬緩緩道:“既是大商賈,想必在涼州有分號吧?”
這纔是秦琬。
細枝末節拋到一邊,要問,就問最關鍵的!
因着涼州官員的縱容,涼州胡人勢力頗大,商人也要與他們結好。更莫要說世家偷偷蓄鬍奴,爲了多些奴隸,這些世家包庇起罪犯來不要太簡單。秦琬派趙肅領兵是賺軍功的,而不是讓趙肅陷入泥沼中的。這些商人,有錢,有糧,也有消息,若要爲她所用,便先在涼州助趙肅一臂之力吧!
玉遲雖對這些大商賈提過,一旦效忠秦琬,斷不能有左右逢源的想法。但他不會在秦琬面前替這些人背書,便道:“玉某到底隔了一層,只好做個傳話的,殿下不如派心腹見他們一見,也好拿個主意。”
說到心腹,秦琬覺得,自己太過不信任別人也不好。無關緊要的事情上,還是要給有上進心的人一個機會的嘛,故她思忖片刻,就問檀香:“我記得前幾贊過一個小內侍機靈的,沒錯吧?”檀香立刻稱是,又小聲說了一句:“他是匡內監推薦過來的人。”內侍也有派系,鬥爭也非常激烈,匡敏的乾兒子幹孫子們從前風光,如今卻是張華那邊的揚眉吐氣了。秦琬卻是不管這些的,只要與張華沒有仇,她愛用誰用誰,故她隨口說:“行吧,那就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