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皇后過逝後,聖人還能堅持幾年?這個疑問,沈曼有,京城的權貴們更有。有些人希望聖人活得長,自己好渾水摸魚;有些人恨不得聖人快快死去,自己好一步登天。其中心情,應以東宮臣屬和諸位皇子爲最,伴隨着時間一天天過去,前者的心情逐漸忐忑,後者的嘴角卻微微翹起。
彭澤縣長姓劉,名寬,出身自一個就比庶族好那麼一點點的沒落世家,死乞白賴與南陽鄧氏攀上了親,拜了鄧氏嫡系的名士鄧疆爲師,方能混到一縣之長,卻在這地方一待就是十年。
他膽子小,不敢搜刮地皮,只敢接受下屬和當地大族的孝敬,處事也追求四平八穩,中庸而止,一旦出事,各打三十大板。皇長子流放到了他的任上,他戰戰兢兢,不敢與之走得很近,卻也不敢有絲毫怠慢,恭恭敬敬將自己的職田奉上,交由沈曼賃的人耕作,收益各取一半。準確來說,若非沈曼堅持,他本是要白送的。
在這種文盲扎堆的地方,想找個識文斷字的人相當不容易,劉寬詩文雖是平平,遠遠及不上秦恪在這方面的水平,卻也算彭澤縣中首屈一指的了。秦恪閒暇之時,也會找對方談談詩,論論道,兩人相處得還算不錯。
就是這麼個普普通通的小人物,自讀了恩師的信之後,簡直如火燒屁股,一刻都坐不住。
鄧疆身爲尚書左丞,位於權力中樞,止一步就能得臻相位,消息自然靈通得很。他給弟子的信中寫到,因穆皇后的過逝,聖人一度十分消沉,這幾年都斷斷續續地病着,最嚴重的一次,大家都做好天下縞素的準備了。全賴郭貴妃、李惠妃、劉華妃和陳修儀等後宮妃嬪的悉心照料,身體才漸漸好了起來。偏偏就在這麼一個敏感的時間,太子監國並不算順利,很多地方都捅了簍子,言行還頗爲無忌,處處以未來君王自居,欺壓臣屬,打壓兄弟,幾次惹得聖人申斥,父子漸有失和之兆。
衆所周知,聖人對太子的資質和性情並不是特別滿意,覺得此子太過驕奢霸道,隨心所欲。穆皇后對中年纔得到的兒子卻特別溺愛,想着大了一點再慢慢教導,總會懂事。誰料她沒熬到兒子真正明理懂事的那一日就故去,雖說有些佈局,卻比不上如刀歲月的磋磨。
現如今,太子無生母庇佑,諸位長兄對寶座虎視眈眈。偏偏這些庶出兄長的母親多半是先帝賜下的舊人,資歷老,位分也高,在聖人面前總能說上一兩句話。太子的地位,縱然談不上岌岌可危,可若他再這樣放縱下去……帝王的深情能維持一日兩日,一年兩年,甚至是數十年,可在這至高無上的權力面前,聖人對太子無條件的寬容,又能持續多久呢?
鄧疆老奸巨猾,意識到七年前的腥風血雨尚未結束,想到皇長子所在的地域恰恰是自己的弟子做父母官,唯恐真出什麼事情累及自己,便動用手中的權利,將劉寬調到別的地方去。做完這件事後,他才修書一封,告知劉寬,讓對方整理行裝,等待新的父母官來到,交接事物和官印便啓程。
劉寬自然不怨恩師先斬後奏,相反,對恩師的保全之意,他感激涕零,幾乎是掰着指頭數時間,翹首期盼着下一個倒黴蛋的到來。
“使君,來了,來了!”
見侍從氣喘吁吁地跑過來,劉寬面上一喜,急急地問:“可是繼任的使君來了?”
“不,不是,是張家村旁的那位。”侍從小聲說,“他們一家都來了!”
劉寬聽了,眼睛珠子下意識地往寬大的書桌底下看,卻意識到所謂的躲藏不過妄想,該來得遲早得來。
深吸一口氣後,他苦着一張臉出門,還不忘囑咐一句:“告訴娘子,切記,小心,謹慎,別答應他們說的任何事情。”
他這般心思,實在有些過於謹慎,拿小人之心來度君子之腹。事實上,秦恪是聽說了劉寬要離任的事情,前來與他道別的,至於沈曼……秦琬坐在隔間,安安靜靜地吃果子,使女都知她十分乖巧,從沒出過事,忍不住偷閒打個盹。秦琬見狀,就貼着耳朵到門縫處,偷偷聽阿孃與劉寬娘子究竟在說什麼。
她總覺得,這段日子,阿孃的心思很重。問阿孃,阿孃卻只是笑,說要給她添個小弟弟了,旁得什麼都不說。至於問阿耶……秦琬這個鬼靈精已經漸漸明白,很多事情,說得和阿耶說,至於做,那可就不一定要按着自己說的做了,反正阿耶也不會發現,十分好騙。雖說她不願意騙阿耶,但……看看孃親要做什麼,多學着一點,準沒錯!
很顯然,逐漸長大的秦琬小姑娘,終於明白這個三口之家中,究竟是誰在當家做主。
歲月和生活給沈曼增添了些許風霜,卻絲毫沒有奪去她的優雅和從容,哪怕穿着最普通的布衣,沈曼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仍舊是劉寬家女眷效仿的對象。
“聽聞娘子要離開,我本不該叨擾,但……”沈曼微微一笑,柔聲道,“我有個請求,雖知冒昧,卻不得不來。”
劉寬娘子嚴氏得了丈夫的叮囑,早打起精神,不敢怠懈,聽見沈曼這樣說,哪怕她內心裡對沈曼十分信服,平素幾乎到了言聽計從的程度,眼下也只是含含糊糊地說:“您說哪裡的話,我……未必能幫到您什麼。”
“哪裡,這……”沈曼的臉紅了紅,有些尷尬地說,“也就娘子一句話的事情。”
嚴氏接又不是,不接又不是,絞盡腦汁想了許久,才訥訥地問:“什麼事呢?”
沈曼面帶微笑,靜靜地等嚴氏找理由,聽見對方這般說,便溫柔地摸了摸自己逐漸顯懷的小腹,眼角眉梢都洋溢着屬於母性的慈愛,柔聲道:“娘子也見着了,我身子有些不方便。娘子身邊的硯香姑娘溫柔又聰敏,十分得我的喜歡,不知娘子……可否割愛?”
嚴氏一聽,當真是三魂去了兩魂,七魄沒了六魄。
她雖不精明,卻也不傻,沈曼話都說到這份上了,這婢女討回去,伺候哪個主子還用想麼?
劉寬千叮嚀萬囑咐,照拂代王一家也就罷了,扯上稍微深一點的關係,那是萬萬不可以的。而這送女人,顯然最最不可取——若送的妾得寵了,無疑得罪了王妃;若送的妾不得寵,卻平白與秦恪扯上關係,被標上“皇長子一派”的烙印,就更是偷雞不成蝕把米。總之,這女人是絕對不能送的,但直接拒絕……也是不行的。畢竟,誰知道他們一家有沒有翻身的一日呢?血統擺在那裡,平白得罪一個親王,莫說劉寬抗不下此等後果,就連他的恩師鄧疆也沒那膽子說自己敢硬接。
關鍵時刻,嚴氏終於機靈了一次,只見她面露尷尬之色,答道:“使君即將離任,無法攜帶那麼多使女僕役離開,我們商議過後,決定將來自彭澤的僕役們悉數放良歸家。承諾既已做下,就沒有反悔的道理,硯香雖還在劉家做事,卻已是良家子,這事……失禮了,但這事我真做不了主。”
沈曼笑了笑,淡淡道,“無事。”
秦琬趴着隔間的牆壁,差點將牆給撓花來。
她年紀漸長,縱聽不懂沈曼話語中的深意,也能明白這似乎不是什麼好事。待下了車,進了家門後,秦恪先走一步,母女倆姑且算做獨處的時候,秦琬實在忍不住,就問:“阿孃,我們一定要讓那個什麼硯香……來咱們家麼?”
沈曼見秦琬滿臉好奇,輕輕一笑,摸了摸女兒的頭髮,溫言道:“傻孩子,下次偷聽了,不要問出來。”
“因爲是阿孃啊!”秦琬毫不猶豫地說,“爲什麼不能問呢?”
沈曼心中一暖,聲音更加柔和:“裹兒真是好孩子。”
秦恪打開正屋的房門,聽見母女倆在後頭竊竊私語,不由回過頭來,笑着問:“曼娘,裹兒,你們有什麼小秘密了?”
沈曼抿脣,笑而不語,秦琬對秦恪做出個大大的笑臉,也沒說話。
秦恪嘴上不說,心中卻好奇得緊,畢竟在他心裡,妻子和女兒從來不瞞着自己,這次是怎麼啦?有什麼事情不能和他說呢?
孕婦的睡眠時間總是不定的,趁着妻子熟睡的時候,秦恪偷偷拉過女兒,小聲問:“裹兒,曼娘和你說什麼啦?”
秦琬想了想,覺得好像母親沒有說過不能說,態度也不像要她保密的樣子,就小聲問:“阿孃對劉使君娘子說,想討要她身邊的硯香姑娘,這是我偷偷聽見的!然後我問阿孃,阿孃就說……偷聽到了不要傻傻地問出來,卻不告訴我爲什麼。”
說到這裡,她垮下臉,悶悶地說:“阿孃爲什麼不告訴我,一定要硯香來啊!”
秦恪乾咳一聲,不知該說什麼好。
這位皇長子雖對慾望之事不甚熱衷,從前卻也是諸美環繞,不缺女人的主兒。如今日日對着髮妻,雖說每天都覺溫馨,滿心喜悅地期待新生命的到來,偶爾也會……有點小遺憾。
他沒想到,妻子竟這般善解人意,安排得妥妥帖帖。這樣一來,雖沒起這種心思卻有點意動的自己,好像有些……在女兒面前,諸如我想紓解慾望換換口味之類的話,實在說不出口啊!
作者有話要說:一章就過了兩年,好快啊,O(∩_∩)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