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王的言下之意,趙九一聽就懂,他雖維持面上鎮定,心中卻是狂喜。
賜名之事,非關係親厚,得主家信任的下屬不可得。身懷資本的人或許還會掂量掂量代王如今的本事,哪怕決定站隊,也得擺出一副恃才傲物,非得你三顧茅廬的面孔來。但對一無所有的趙九來說,會不會被別人劃爲代王一黨壓根就不重要——除了這條路外,他幾乎找不到平步青雲的機會。
按道理來說,秦恪都做了此等表示,趙九也心領神會,理應納頭便拜,抒發一番自己的感激動容,慷慨陳詞,誓死效忠纔是。偏偏趙九鬼使神差地看了一眼秦琬,見後者神情嚴肅,似在思忖着什麼,不像十分高興的樣子,下意識地愣了片刻。
就是這片刻的功夫,讓秦恪的眉頭微微收攏,想到女兒說過,趙九不識字,還是跟着她學才認得一點,神色便略略舒展開來,溫言道:“肅,持事振敬也,依我所見,倒是頗爲適合你。”
趙九心中懊惱,不明白自己爲何會犯這麼低級的錯誤,卻只能將錯就錯,將自己的愣神擺在“不識字”引起的尷尬上,有幾分不好意思,卻不失恭敬地回答道:“趙肅謝過大郎君!”
見他流露出些許窘迫之色,秦恪寬容地笑了笑,也不在繞彎子,直接問:“我聽裹兒說,你們雖只有十六個人,武器卻不少?”
“大郎君息怒,卑職並非有意如此!”趙肅急急道,“這些兵器,有幾位上官留下的,也有卑職家傳的,還有……”意識到自己彷彿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他猛地剎住了話頭。
真正負責押解並看管代王夫婦的北衙軍統共二十個,副隊正和一個兵卒水土不服,路上又天寒地凍的,病倒就起不來了。一個火長家中頗有些能量,人都到了半路上,一紙公文調了回去;另一個火長沿途一直絡活關係,幾年前尋了個機會也被調走,餘下來的人怨聲載道,卻沒有那樣大的本事,只得在此苦熬。
千里迢迢的,又是補別的職位,懶得將兵器帶走情有可原。左右他們家裡有這等本事,再弄個職位領套兵器,也不會比從代王身邊調離更難。只不過,哪怕算上這些,數量也是遠遠不夠的,故秦恪追問:“還有什麼?”
趙肅跪了下來,有些驚恐,有些爲難:“卑職不敢說!”
秦琬忍不住向前走了幾步,擡頭望着父親,秦恪凝視着趙肅,一字一句,咬得很重:“怎麼弄來的?”
“卑職,卑職……”趙肅面露羞愧之色,伏地訴道,“卑職因兄長的過逝,才進了北衙軍,繼承了幾畝薄田,此舉本就惹得族人和嫂嫂不快,覺得卑職發得是死人財。知曉卑職要跟隨大郎君來彭澤後,伯父找上門來,說要代卑職照顧田產,見卑職不允,竟要強搶。他們勢大,卑職奈何不得,一氣之下便將永業田悉數變賣,揹着刀槍上了路。卑職本想着,彭澤偏遠,定是缺醫短藥,大郎君又從未出過遠門,若路上有甚不適,還可……後來,卑職聽說五郎君的事情,心中恐懼,便頻頻去豫章折衝府串門,與諸位將領、衛士們打好交道,從而將全部家產,將全部家產都用在了購置鐵器上。”
伴隨着他的敘述,秦恪的臉色一會兒青,一會兒白,不知在想些什麼。待趙肅提到闔家流放,死在途中的衛王,他的神色更是不好看。過了好半晌,這位皇長子才緩過神來,溫言道:“你這份心意,我勢必記載心中。這些日子,興許會有些不太平,望你能打起精神來,若……若能與豫章郡的府兵有何聯繫,自然最好不過。”
趙肅沒立刻應下,反倒有些猶豫:“豫章郡的折衝府雖駐紮於此,但離這兒最近的不過才軍府,爲首的曾都尉乃是周隊正的袍澤,若不是看在周隊正的面子上……”
秦恪聽見週五的名字就膩歪,他皺了皺眉眉頭,才說:“這些事,你去辦,辦好了告知我一聲即可。”
“是——”
待趙肅走後,秦琬才笑嘻嘻地攬住父親的肩膀,問:“阿耶,折衝府是什麼?校尉又是多大的官呢?”
秦恪揉了揉她的腦袋,寵溺又無奈:“你呀,什麼都要問。”
“裹兒好奇呀!”秦琬一個勁晃父親的胳膊,撒嬌道,“告訴我嘛,阿耶,告訴我嘛!”
她的纏功多強,秦恪心中有數,見狀忙不迭告饒:“好好好,我告訴你。”
秦琬聞言,笑眯眯地坐下,雙手捧着臉,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自己的父親,等待他的解答。
“阿耶和你說過吧?本朝行得是府兵制,兵丁從耕種授口田的百姓中選拔。折衝府便是地方上選拔府兵的地方。輪流負責戍衛長安或邊防,一旦有戰事也需他們頂上。”說到這裡,秦恪沉默片刻,方道,“折衝府的將領,往往來自於北衙軍,一般來說,在北衙軍中若能做個火長,外放到折衝府來,少不得當個隊正。”
“火長,副隊正,隊正……”秦琬算了一會兒,問,“隊正上頭是校尉?”
秦恪笑着搖了搖頭:“副隊正是南北兩軍添的職位,除了混資歷以外沒大用。正規的軍隊皆是——火長統十人,爲最低的官職;五火爲一隊,隊正御五十人;往上是旅帥,每旅轄兩隊;再往上是團,大一點的團下有三個旅,小一點的團下只有兩旅,一團之長方爲校尉。再往上,南、北二軍爲左右郎將,隨即是中郎將;地方則爲左右果毅都尉,各統一軍府。最後則是折衝府的最高統帥,折衝都尉,由於地方大小和富庶的程度不同,折衝府又分上、中、下三府。這其中,上府的折衝都尉,官最高,兵最多,權也最大。”
秦琬歪了歪腦袋,不解地問:“那,隊正是幾品?校尉又是幾品?”
“裹兒問南北二軍,還是問折衝府?”
“唉?”秦琬更加奇怪,“不都是校尉,還有不一樣的麼?”
秦恪聞言,心中一酸。
不一樣,自然不一樣,堂堂帝都,怎會與偏遠地方一般?若真是一模一樣,爲何夏太祖開舉制之後,天下學子皆苦修官話,而不用直接用方言在長安闖蕩?爲何趙九,哦,不,趙肅二十餘歲都沒娶上媳婦,卻也沒在彭澤找個姑娘成親的想法?驕傲和自矜,瀰漫在每一個長安人的骨血之中,始終無法抹去。
想到這裡,秦恪的神色越發柔和,他拍了拍女兒的肩膀,輕聲道:“南北二軍的校尉乃是正六品上的品階,等同於中府果毅都尉,你覺得呢?”
秦琬“哦”了一聲,心算片刻,有些不解地問:“豫章郡是中府麼?”
“這……”秦恪乾咳了一聲,尷尬道,“阿耶也不知道,但肯定不是上府。”
“如果是這樣的話,按照品級,周隊正是……正七品上……”秦琬小聲道,“正六品上、正六品下、從六品上、從六品下……”
說到這裡,她點了點頭,很肯定地說:“周隊正天天喝得醉醺醺,要我是他的上司,肯定也不會給他升官!”
秦恪聞言,不由失笑:“真是個孩子,成天說些天真話。”那週五哪裡是因爲喝得醉醺醺而不升官?分明是一直得不到升遷,又在半途中知曉了五弟身死,聖人遷怒這些負責押解五弟的兵卒得消息,這才心中絕望,索性自暴自棄。
等等,不對!
既然週五有袍澤在豫章郡做果毅都尉,他爲何不像那兩個火長一樣運作,將自個兒也調過去?除非這人沒有門路,但是,可能麼?
軍中吃空響,卻還按人數來領兵器的事情屢見不鮮,上頭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若將領來的兵器偷偷販售……此時一旦翻出,參與的人哪怕有十個腦袋也不夠砍,光憑他週五的面子,那個曾校尉就會做這等傻事?這裡面,怎麼想怎麼透着古怪……
負責押解他們的衛兵頭子,恰好與負責彭澤縣的果毅都尉是舊識,這天下,豈有如此湊巧的事情?倘若這兩人並非暗自運作,而是得到了上面的授意呢?
想到這種可能,秦恪的呼吸都急促了起來。
父皇,您……終究還是念着兒子的,對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