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女慘死,江鬆如何不痛心?不僅如此,還有一種被愚弄的憤怒——他竟然相信了蘇家的說辭,相信江菲因爲被自己罵了,氣得跑去了莊子上,爲與父親、夫婿賭氣,便找俊秀的青年尋歡作樂,不小心珠胎暗結,尋遊方郎中用了虎狼藥纔沒命!
小女兒死得那樣慘,自己卻信了蘇家的鬼話,像外人一般質疑起江菲的品行。甚至覺得此事一旦傳出去,江家女兒的聲譽都會受影響,心疼之餘,竟有幾分責怪她不懂事……
每想到這裡,承恩公江鬆便心如刀絞:“若不是她一向依賴縣主,縣主覺得她急匆匆去莊子都不說一聲,之後也不派人回來捎信太過奇怪,暗中留心,發現端倪……菲兒在九泉之下,不知怎樣埋怨我這個糊塗的爹……”他怎麼也想不到,自己見愛女的最後一面,竟是將她罵走的,而且是這輩子第一次對她說重話……
江柏明白兄長的悲傷,卻知道此時不是難過的時候,更不是報仇的良機,便道:“阿兄莫要悲痛,你若垮了,才真正是親者痛,仇者快。”
“我知道!”江鬆狠狠一捶桌子,“蘇家求娶菲兒,無非是想借江家之力,讓魏王更上一層樓。他們敢這樣愚弄我,也是仗着魏王之勢,底氣充足。若不覆滅他們的美夢,我又怎配做一個父親?”
江柏一聽,暗道來了。
他與蘇銳交情頗深,軍務政務都想得,豈會不知蘇銳是世間難得的偉丈夫?這樣一個人,就因常年在外,管不到家裡,如今……實在作孽啊!
江柏有心爲蘇銳分辨兩句,卻知兄長憤怒江菲之死和蘇家的欺瞞,這一口惡氣,非要出了不可。
蘇家看似煊赫,實則如無根之水,只要蘇銳一倒,蘇家也就沒了光鮮可言,更不要說魏王。如今的情勢是,蘇銳在,魏王就有翻身的資本;蘇銳倒了,魏王自身都難保。
江家想要對付魏王和蘇家,勢必要整垮蘇銳,江柏與蘇銳還算莫逆,委婉道:“西域之事,聖人極爲重視,衛拓任着戶部尚書,想要瞞過他,動什麼手腳……”
“我知道。”江鬆深吸了一口氣,“國家大事,自然要排在家族恩怨之後。咱們也不是穆家,仗着兩代後族,敢直接和王爺對上。轉換門庭,對付魏王,事關重大,徐徐圖之,方爲上策。”
有些事情真是說不得,江鬆纔剛提穆家,心腹的長隨就敲了門,進來之後,恭敬稟報:“公爺,相爺,鄭國公沒了。”
兩兄弟面面相覷,靜默半晌,江柏才輕聲道:“穆家……當真不走運啊!”
穆家既是勳貴中的頭一份,自是以軍功起家,子孫多在軍中任職,但真要算起來,擔任要職的,關鍵時能扭轉局勢的,也只有早早故去前任安西大都護的武成郡公一個。旁的穆家子弟,無人是一方統帥,手中更無甚可用的兵馬。
說實話,穆家對魏王的出身,那是一萬個看不上,早些年連遮掩都不帶的。若不是家中子弟青黃不接,除了穆淼外,竟沒有特別出息的,他們也不會答應靈壽縣主和穆誠的婚事。
就如秦琬與蘇彧的聯姻,讓魏王在“大義”的名分上勉強站住了腳,還幫他籠絡了頗多勳貴一樣,靈壽縣主和穆誠的聯姻,讓穆家在軍中的實權終於更上一層樓。
眼看西邊就要打仗了,穆家豈能不將自家子弟拼命往西軍中塞?雖說戰場沒絕對安全的地方,戰死沙場的高級將領比比皆是,卻有相對安全的地方,只要運氣不是那麼差,敵人壓根不會來這,糊弄着就過去了。即便治軍嚴厲如蘇銳,也不可能眼睜睜地看着這些名門出身的公子哥們去死吧?總得尋個好點的差事讓他們做,戰功也不會落了他們,纔好平衡朝中那些錯綜複雜的關係。
無論從哪方面看,這都是天賜良機,誰料這麼關鍵的時候,鄭國公卻過世了。
鄭國公是穆皇后的嫡親大哥,也是穆家的家主。他這麼一去,他的兒孫無疑是要丁憂的。他下頭三個弟弟,以及弟弟的兒孫們,多得是連三服都沒出的,按理說,也是要給他服喪的。哪怕聖人願意“奪情”,頂多也就是奪穆淼一個人的,更何況穆淼身上還擔着“過錯”。這樣算起來,西邊這場戰事,穆家竟是半點功勞也撈不着。
“也不是半點……”江鬆沉吟片刻,緩緩道,“老鄭國公也有好幾個兄弟——”說得是故去的這位鄭國公的叔叔們。
江柏知曉兄長雖老成持重,反應卻不是那麼快,不由嘆道:“阿兄此言差矣,穆家……唉,長公主的兒子,身上豈能沒有爵位?穆家這幾房,無論是明德皇后的兄弟,還是文德皇后的兄弟,哪個不是公爵、侯爵?咱們這樣的人家,庶支旁支若是出了頭,尚會憂心強弱逆轉。落到穆家,就該直接爭奪家主之位了。”
還有句更誅心的話,江柏沒說——我家子弟爲長輩之死,放棄前途,回鄉丁憂。你們這些沒出五服的親戚,反倒要仗穆家的勢,藉此良機飛黃騰達?雖說一筆寫不出兩個“穆”字,也算不上太遠的親戚,但涉及到了自身的利益,能做出正確決定的終究是少數。再說了,萬一旁支奪了穆家的家主之位,爲討好新帝,將嫡支踩到塵埃下呢?
穆家兩代後族,深受聖人倚重,無論哪個皇子登基,都不好貿然對付穆家,以免落下不好的名聲。可若是穆家內鬥,又是另一回事了,新帝必定極樂意見到這一幕。挖空了心思投皇帝所好的“聰明人”,古往今來,數見不鮮,不得不防。
江鬆和江柏兄弟能相處得如此融洽,除了年紀相差大,心胸和眼界也頗爲寬闊外,更重要得便是兩人享有的資源,獲得的利益並不衝突,相反,還能互利互惠。若是換做同樣出色的兩兄弟,搶一個官位或者爵位,還能這樣心平氣和?
這個道理,江鬆也懂,所以他很快回過神來,露出一絲快意之色:“當真是人在做,天在看!”
鄭國公一系悉數丁憂,對魏王來說,自然是一個壞的不能再壞的消息。更何況,穆家這些年行事實在太過囂張,實在得罪了不少人。看到他們錯失良機,即便穩重如江鬆,也會高興的。
兄弟倆感慨穆家的同時,秦琬的車架已到了曲成郡公府門前。
鄭國公過世的消息傳到宮裡,聖人雖早有心理準備,仍舊傷痛非常。眼見時候不早,秦琬示意父親留在宮裡,開解聖人,自己則施施然回了蘇家。
她才踏進蘇家的大門,檀香得了消息,早早等候在一旁,見狀湊了上來,小聲說:“今兒您不在,又有兩個八竿子打不着的窮親戚上門,夫人卻接待了他們。”
秦琬腳步慢了些:“具體點。”
檀香一心討好秦琬,早早就將這些事情打聽得門兒清:“來得都是一對母子,說來也巧,先來的那個夫家姓崔,兒子單名一個俊字;後來的那個姓韋,單名一個秀字。”
她這麼一說,秦琬大概知道是誰了。
這兩個人,裴熙曾重點提過,都是小有名氣的才子,容貌才學都不錯,且都是幼年喪父的可憐人。不同的是,崔俊的母親含辛茹苦,替人洗衣,日夜勞作,又接受一些鄰里、族中的恩惠,纔將崔俊拉扯大。韋秀的母親則嫁給了一個鰥夫鄉紳,由於韋秀很會讀書,鄉紳對這個續絃帶來的拖油瓶也很不錯。韋秀卻不忘本,十五歲後便拒絕了繼父的資助,改回了原本的姓氏,孤身一人在外求學,希望自己能光耀韋家門楣。
崔俊和韋秀既能入裴熙的眼,可見本事不差,秦琬雖不知裴熙如何運作,才讓這兩人的母親想到蘇家,又在同一日拜訪,卻明白他們爲得是什麼事——很簡單,科舉。
本朝科舉的名額本就極少,莫要看每到春闈,舉子云集,實際上呢,能拿到應試資格的人,少得可憐。哪怕你名氣再大,只要沒達官貴人的推薦,也是空談。崔、韋二人雖有才學,卻少這一道敲門磚,事涉未來,進則飛黃騰達,退則道路狹隘。哪怕再驕傲的人,在這等時候,也只能低頭。
秦琬對裴熙的行事風格很瞭解,他讓崔俊母子先來,韋秀母子隨後,可見他對前者的評價不怎麼好,後者卻頗爲看好。故她想也不想,便道:“既有客人,咱們也去看看吧!”
快到正廳的迴廊上,幾個使女一邊給花木澆水,一邊小聲議論道:“那個郎君,你們瞧見了麼?”
“瞧見了,生得真俊啊!”
“是啊,聽說很有骨氣,不肯做鄉紳的兒子,一定要改回原姓,寧願吃糠喝稀呢!”
“什麼骨氣,要我說啊!這人實在是沽名釣譽。”一個侍女不屑地說,“他若這麼有本事,便不要接受繼父的援助啊!給人家做了十幾年的兒子,瞧見自己有本事了,就要改回姓氏,迴歸‘清貧’。這等行徑,豈不像那些得了岳家幫助,卻翻臉不認人的贅婿一般可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