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匡敏的回稟,聖人眉頭又是一擰,面露不悅之色:“這名侍妾是什麼出身?”
“回陛下,媵潘氏是魏王殿下門客之女。”匡敏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坑魏王的機會,“其父是治平十一年的進士潘卓,現爲饒陽縣令。”
饒陽縣位於博陵郡,土地肥沃,人口稠密,無疑是上中下三等郡縣中的上縣,該地的縣令也是從六品上的職官。對一個出身寒門,才登科四五年,在同科進士中排名也不算前的人來說,無異於青雲直上——治平十一年是加開的恩科,治平十年的狀元喬睿,探花林宣,無不出身世家,又娶了有皇室血脈的貴女,如今尚在從六品打轉呢!哪怕京官比外官地位高些,林、喬二人的官位也未必有潘卓坐着的那個搶手。
聖人對自身眼力頗爲自負,他對潘卓沒什麼印象,可見此人即便有才幹也是平平,偏偏……他皺了皺眉,又問:“潘氏是何時進的府?得寵多久了?可有誕下兒女?”
匡敏早將這些事情查得詳盡無比,立刻回稟道:“潘氏是五年前進的王府,頗得魏王殿下寵愛,奈何福薄,幾次有孕都沒留住。倒是比她更晚承寵的妾室,已有三個誕下了皇孫。”
皇室添丁進口,聖人自會知曉,他略一想便記起來:“不錯,兩兒一女,女孩兒沒過百日便夭折了,男孩們倒是健健康康的。”
男孩沒事,女孩夭折,那便不可能是魏王妃動的手腳了。這些年魏王的庶子庶女也不少,多是平安長大,夭折的少。孩子本就弱小,極難站住的,養不活也是尋常。即便是公主的兒女,也多有沒活過七歲的,實在怪不到蘇吟頭上。
聖人聽見此女是五年前進的府,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潘卓是在女兒得了魏王寵愛後才中的舉,從此步步高昇,又聽見此女福薄,不能爲皇家孕育子嗣,便有些厭惡:“當真胡鬧!”
按聖人的想法,幾個兒子爭得死去活來,驟然聽說長兄漁翁得利,氣不過是有的。他命內侍省和麗竟門不惜一切也要查清楚兒子的反應,不過是想選出幾個兒子中度量最大的那個,不願看到自己僅剩的幾個兒子仍要自相殘殺罷了,便如漢景帝對慄姬那句“我百年以後,希望你能善待我的妃子們與兒子們”一樣,頗有託孤之意,結果卻不盡如人意。
在聖人看來,魏王將無名火宣泄到後宅,雖然有恃強凌弱之嫌,卻也比魯王一門心思想着怎麼在朝堂上與兄長爭鋒,妨礙國政,或者趙王一心報復身爲國之重臣的徐密,還辱罵懷獻太子的好。韓王雖只說了幾句酸話,到底衝動了些,又剛愎自用,不是明君氣象,算來算去,還是魏王比較好。奈何聖人的眼光高,總希望繼承人樣樣都好,又忍不住將魏王與過世的幾個好兒子相比,便覺得魏王的舉動未免有氣量狹小之嫌,對一國之君來說,胸襟氣度必不可少,豈能小家子氣?
正因爲如此,聖人才會問到侍妾的出身,他心裡也明白,魏王對鍾婕妤一直是有些心結的。倘若這個侍妾是婢女出身,或者攀上魏王的宮女、民女,早就做好了用身體換榮華的準備,魏王情緒激動之下,將對方折磨得下不來牀,聖人也能理解。偏偏是魏王門客的女兒,父親還是做官的。也就是說,魏王並不是因爲心有怨氣便找個出身低微的女人來發泄,對他來說,有名分的媵和卑微的侍婢都一樣。再聽到這名寵妾之父升遷的速度,聖人便有些反感了。
這便是匡敏說話的技巧了,若他先說潘氏是被其父獻上,以謀官職,聖人自會看輕潘氏一眼,潘卓雖會被聖人認定爲營營汲汲的功利之輩,魏王卻不會受多大責難——上縣縣令,從六品的官罷了,對許多人來說是天大的好事,在掌握實權的王爺眼裡,不過是輕飄飄一句話就能辦成的事情。那些跟隨王爺久了的管事、侍衛,哪個不是輕而易舉就能謀到六七品的肥差?即便在聖人心中,區區縣令也無足輕重,聖人真要拔擢誰,無論是自家親戚還是看好的才俊,皆爲他們搭好了天梯,哪怕外放也至少是個郡守,哪裡瞧得上縣令一職呢?匡敏卻偏偏先說此女是魏王門客潘卓之女,將君臣之分擺了出來,再說潘卓的履歷,聖人一聽,豈有高興的道理?
這等時候,潘卓非但不落井下石,反倒爲魏王說起好話來:“老奴說句不中聽的話,這樣的事實在太多了,潘卓既能中舉,可見也有幾分本事。”
他說得也是大實話,恩科三年一開,一次取中者也就寥寥幾十人,至多不過百人,卻幾是寒門舉子唯一的登天之路,除了刻苦攻讀外,誰不想找點捷徑?名宿大儒愛惜羽毛,不會輕易收弟子,拜座師是個好主意,可幾十個中舉的人裡,人家憑什麼提攜你?
年少成名的舉子畢竟少,年將弱冠尚不成親的,已是打定了迎娶高門貴女的心思,但二十許的青年尚可以不成親,而立之年了,怎麼也得成家吧?自身婚姻沒辦法當做籌碼,只能拿兒女親事做買賣了。
說句不好聽的,潘氏能成爲魏王的媵,已是不錯了。如若不然,她能怎樣呢?至好也不過是嫁給潘卓的同科之子,若是潘卓不要臉面一些,將她嫁給同僚做填房也有可能。世家看不上這等寒門出身的女子,略有些臉面和勢力的鄉紳也爭着攀附世家,家世差一些的,潘卓又未必看得上,哪有如今的風光和富貴?
聖人也知這一點,對潘氏的厭惡也就去了幾分。
無論如何,聯姻和被當做禮物一樣送出去還是有很大區別的,故他忍不住嘆道:“朕並不是計較這些,而是……唉,若做了一國之君,豈能像尋常男子一樣,將妾室當做玩物看待?後宮妃嬪,那可是皇子公主的母親,若不給她們幾分臉面,全憑自身好惡。不分出身高低,不管品行如何,甚至不顧人家陪伴了你這麼多年,下一代怎麼立得起來?”
雖說後宮本就以聖人的好惡爲好惡,以聖人的喜怒爲喜怒,到底應有幾分公平在。譬如韓王,雖不討聖人的喜歡,生母李惠妃卻陪伴了聖人幾十年,雖也不受寵,卻仍是宮中位份最高的妃子之一,所以韓王有底氣橫行霸道。雖說韓王算不得什麼君子,但也沒爲討聖人歡心走入邪道,這就夠了。像他喜歡的邱大娘子那種,明知道韓王定了親事,卻攛掇着韓王毀了對方的清白,以爲這樣就能成功嫁給韓王的,聖人一萬個看不上,即便髒了手也要賜死她,省得拖累兒子。
人吶,有時候要得就是這麼一份底氣,我不受寵愛,但我可以熬資歷;我長得不漂亮,但可以展露美好的德行;我出身低微,位份也不高,但我有一兒半女……大體上正了,再邪也邪不到哪裡去,頂多就出一兩個奇葩,若是根子上歪了,那可就沒救了。
匡敏知聖人這是歸咎於魏王了,委婉道:“魏王殿下到底年輕。”
“他已經三十多歲了,孫子都快抱上了!”一說到這裡,聖人又是一陣心煩,魏嗣王的長子竟不是嫡子,自己又要處置鄧疆,皇室對待魏嗣王妃鄧凝就不能刻薄了去,萬一她要生了兒子,又是一樁麻煩事。再仔細想想,聖人又覺得鄧凝可憐,也是個幾次都沒能保住孩子的,自己失了曾孫尚且不悅,做母親的沒了孩子該多揪心,也就不忍說鄧凝什麼,感慨道,“朕還記得阿史那剛來大夏的樣子,明明很不安,卻要強作鎮定,連哭都要偷偷蒙着被子,生怕別人發現,卻不知已有人報告到了朕這裡。朕想啊,她也就與館陶差不多大的年紀,同樣十七八都沒夫婿,可見在家中也是嬌生慣養,挑得厲害,卻被戰敗的兄長當做禮物送來……”
“您憐惜阿史那公主,特意問她是否很擅長音律,她當您要她在羣臣面前表演,難堪得險些哭了,卻又不敢表露出來,誰知道您是讓她和南鄭郡公比試呢?”匡敏竭力談起那些輕快的事,好讓聖人不那麼悲傷,“阿史那公主不敢贏南鄭郡公,郡公卻看出她未盡全力,認爲她對音樂不誠,當場就砸了琴,嚇得阿史那公主臉都白了。”
想到那一幕,聖人也露出一絲追憶的微笑:“這小子本就是個癡人,當時又年輕。”說到這裡,又有些傷感,“朕還記得楊家的小姑娘,與楨兒最是要好,端莊起來挑不出半點毛病,瘋起來卻和什麼似的,當時她們才這麼點大——”聖人比了比自己的腰,既懷念又有些悵然,“我和大哥的關係還沒走到那一步,膝下又荒涼,便經常去東宮看侄子侄女。楨兒和她瘋跑,宮女們攔都攔不住,她便一頭撞到了我身上。宮人們全跪下了,她還沒反應過來,傻乎乎地問,你是誰啊,爲什麼可以進內院。楨兒那個小沒良心的,也不說我的身份,就在旁邊咯咯直笑。”
聽聖人連自稱都換了,同樣回想起那一幕的匡敏險些落淚:“大義公主跪在先帝面前,自請和親的場景,老奴一輩子都忘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