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着武成縣公的滷薄越來越近,出於禮貌,秦恪示意衛士們停下,想與對方打個招呼。
秦琬微微前傾身子,留神看穆家人的反應,衛拓亦下了馬,恭恭敬敬地站着。雖說文武走不同的路數,但武成縣公無論爵位還是官位都比他大,資歷也比他老,必要的禮還是得行的。
出人意料的,快到他們面前的時候,武成縣公的滷薄有一瞬的停頓,卻又緩緩地動了起來。與之前不同的是,十餘輕騎走在了前頭。
輕騎的正中間,有一名騎着極爲神駿的黑色大馬,身着紫袍的男子。只見他駕着駿馬,隔着秦恪的滷薄,很是隨意地說:“皇長子何時回的長安?我竟不知道。”
此言一出,秦琬的神色就冷了下來。
她做夢也沒有想到,穆家的人竟驕狂至此,面對已經恢復身份的阿耶,非但不下馬行禮,還用這種“正常親戚”的口吻說話,當真可笑!
穆家再怎麼尊榮顯貴,那也是秦氏皇族的臣子,縱然在聖人面前,大家都是臣子,沒什麼不一樣的。放到外面,也得講究個君臣之分。皇親國戚叫得響亮,但聯姻帝室的家族,誰能做到真正的與皇室平等?再說了,若是穆皇后的兄長武成郡公端一兩下長輩架子,勉強還能說得過去,至於他的嫡長子,武成縣公?
秦琬擡起頭,仔仔細細地打量着這位穆家的權貴,見此人精神矍鑠,頭髮卻有些花白,看上去約在五十許,眉宇間自有一股驕矜傲慢,不將世人放在眼裡的味道,心中不由冷笑。
正正經經的將軍,從三品的大官,能穿紫袍,聽上去是很了不起。但可別忘了,南府統共有十六衛,每衛都有兩個將軍,武成縣公管得還不是最重要的左右衛,又或者是頂頂要經的左右驍衛和金吾衛,他不過就是個左威衛將軍,負責得是皇城東面助鋪,翊府之翊衛、外府羽林番上的分配權都要與另一人商討,不能擅自決定。
真論起兵權,武成縣公連其父的一成都及不上,這還是有聖人照拂,穆家扶持的結果呢!就這麼一個真才實學可能有,卻絕對不算多的傢伙,竟敢瞧不起自己的父親?他算哪根蔥,哪塊蒜?
哼,不知在太子面前,這個傢伙敢不敢擺“表兄”的架子!
若說秦琬之前存着與穆家合作,拉攏利用的心,就在這一刻,除不滿之外,已無別的念頭。
武成郡公對秦恪輕慢至此,臣屬家將的神色分毫未動,可見早對自家的特殊待遇習以爲常。對這樣的家族來說,哪怕他們的地位已到進退兩難的尷尬地步,長久以來形成的自負卻不會減少半分。巴巴地貼上去,只會讓他們越發張狂,動輒不滿和挑剔,怎麼喂都喂不飽。與其如此,還不如敬而遠之,省得引起聖人的猜疑。
對於武成縣公的輕慢,秦恪惱怒得緊,但他素來仁懦,不與人做口舌之爭,更不擅長斥責別人。見武成縣公舉止輕佻,全無尊重之意,一口氣梗在喉嚨裡,指着對方“你你你”了半天,卻不知該說些什麼。
衛拓見狀,上前走了一步,朗聲道:“衛拓見過縣公。”
武成縣公早就看到衛拓,故意冷着他罷了,如今見衛拓自己撞上來,不由眯起眼睛,冷笑道:“怎麼?衛承旨厭惡了皇城的繁華,想來皇陵長住久居了?”
倘若說武成縣公對秦恪只是輕慢的話,對衛拓,他的惡意幾乎不加掩飾,半點面子都不給對方留。
秦琬剋制住澎湃的怒火,輕輕地笑了起來,彷彿聽見了什麼有趣的話語。她微微斂眸,纖長的睫羽遮住了冰冷的眼神,藏在袖子中的雙手緩緩鬆開。
穆家……呵,穆家。
內侍少監張華見着官職不如他的衛拓,尚且眉開眼笑,處處妥帖。這位武成縣公,當真……極有意思。就不知此人究竟是穆家出的一朵奇葩呢,還是偌大穆家的主子,個個都像他這樣。
衛拓不卑不亢,坦然道:“拓身負使命,今朝無法與縣公把酒言歡,實在失敬。”
見他泰然自若的模樣,武成縣公恨得牙癢癢,字裡行間的惡意滿得要溢出來,陰陽怪氣地說:“不敢當,除了地裡頭躺着的人,誰能喝得上衛承旨請的酒?”說罷,竟縱馬揚鞭,捲起一路塵土,張揚而去。
被武成縣公這般羞辱,衛拓的神情竟沒變動半分,他仍是那副天塌不驚的模樣,拂了拂衣袖,緩緩走到秦恪身邊賠罪:“因拓之故,讓殿下受驚,實乃拓的不是。”
他將罪責往自己身上這麼一攬,秦恪也好有個梯子下臺,按道理說,秦恪只要“恍然大悟”,說兩句年輕人,不要太過氣盛,隨意與人結怨,化干戈爲玉帛之類的話即可。誰料秦恪信以爲真,關切地問:“是否有什麼誤會?需要孤幫忙分說麼?”
您未免也太……交淺言深了點吧?
縱以衛拓的機敏,亦有一瞬的怔忪,沒想到代王會這麼不按常理出牌。
Wшw✿t t k a n✿c ○ 穆家的人連皇長子都敢得罪,對張華也是看不上的,一樁樁事情,張華早在心中記很久了,聞言便想給秦恪和衛拓賣個好,連忙小聲在秦恪耳邊說:“殿下有所不知,這些年來,中書舍人換得厲害,挪來變去,資格最老的那個便姓了穆。”
中書省一貫的規矩,資格最老的中書舍人便是承旨,與聖人接觸得最多,只要不沾到麻煩,將來的前途是看得見的遠大。穆家人想方設法,好容易纔將自己的人安插到這個位置,誰料衛拓一來……在一些汲汲於功名利祿的人眼中,礙着他們的前程比殺他們的父母還要讓他們同心,也難怪武成縣公看衛拓會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畢竟,穆家的權勢再怎麼大,想讓自家人佔着中書承旨的位置也得大費周常,需得聖人點頭。
見秦恪的眼神已經變了,張華猶覺不夠,便加了一句:“中書省的王侍郎,馬上就要做七十大壽。”
大夏律令,官員年過古稀便得致仕,也就是說,中書省實際意義上的最高長官之位,將會空出一個。
穆家這些年來青黃不接——老一輩官銜極大,卻泰半榮養,手無實權;中間這一輩多爲庸才,既沒手握一方兵權,也沒執掌三省一臺九寺五監的。至於年輕一輩,那就更不消說,縱有長輩鋪路,也需自己慢慢往上爬才成。
穆家不知耗費多少心血,好容易才讓自家人有成爲中書侍郎的可能,眼看希望就在眼前,卻被衛拓橫插一腳,心中多麼痛恨自不消說。但這些小事,他這個老實本分,從不打探旁人**的內侍又怎麼會知道呢?唯有衆人皆知的事情,他纔會“知道”,才能拿出來說啊!
讓你們眼睛長在頭頂上,讓你們瞧不起太監!灑家倒要看看,你們這樣橫行霸道,究竟張揚能到幾時!
秦恪不知張華避重就輕,專門挑對穆家不利的講,他本就對衛拓感官甚好,不怎麼喜歡穆家,如今一聽,喜歡得更加喜歡,不喜歡得直接化作了厭惡——他正正經經的親家,譙縣公沈淮,除了一個爵位外什麼實職也沒有,日子還不是照樣過?不光是沈淮,長安城中多少勳貴之家,能挑個頂用的男人出來就不錯了,誰敢期望三省六部主官之權?再說了,衛拓是聖人挑選出來的,聖人的眼光絕對不會錯,朝廷姓秦,不姓穆,穆家人有什麼資格陰陽怪氣?難不成他們還想把持朝政,甚至改朝換代不成?
越是回想着剛纔的事情,秦恪心中就越是憋着一團火,不由喊道:“加快腳步,孤想快點見到二弟!”
若不是爲了穆皇后,不是爲了太子,二弟永遠會是那個驕傲張揚,英姿勃發的天之驕子,豈會落到孤墳無人祭掃的程度?他這個做兄長的沒本事,不能幫二弟洗刷冤屈,唯有多給他些香火供奉,也算全了多年的兄弟情。
秦恪沒有意識到,從這一刻起,他的心底,已認定了樑王的“冤屈”。
他的心情變幻,秦琬最能體察,故一下肩輿,她便拉父親站在一旁,小聲問:“阿耶,二叔有後人活着麼?”
“傻孩子,當年……”想起當年的場景,秦恪心中一酸,搖了搖頭,“二弟是個烈性子,早給他的兒女們準備好了匕首,他兵敗被捕,來不及自盡。但在弟妹的帶領下,他的兒女,全都……”說是闔家賜死,真正被殺的,也只有無法自盡的樑王一人而已。
秦琬聞言,便露出幾分惋惜之色,神情真摯又懇切:“二叔沒有香火供奉,豈不可憐?若能給他過繼個兒子,哪怕不成器,也比現在好啊!”
秦恪以爲女兒不懂律法,忙道:“這種話對阿耶說說就算了,千萬不能外傳,你二叔,他,他不僅是庶人,也是罪人。”“唔,就和之前的我們一樣麼?”不知怎得,巨大的悲傷就襲上了秦恪的心頭,他沉默許久,才輕輕道:“是啊,就和之前的我們……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