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曼辦事一向乾脆利落,爲了讓滿長安人的目光從“曲成郡公的嫡次子爲娶海陵縣主,竟派人跟蹤她”這件事上挪開,得到代王首肯的次日,她便請陳留郡主作陪,親臨平遙伯府上。
平遙伯王家與申國公高家皆坐落同升街上,早些年還能說是平分秋色,隨着王家傑出人物的離世,高家又迎娶了身份雖尷尬,卻被聖人極盡偏愛的陳留郡主,高低上下就分明瞭起來。王家人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申國公府車如流水馬如龍,藉着街坊之便和自家幾個與高盈年齡相當又貌美如花的小娘子涎着臉上去攀附,十回倒有七回見不到陳留郡主,剩下的那三回還是陳留郡主看女兒寂寞,時局也無甚波動,這才同意讓她們陪高盈玩耍的。
王家的人對自己的身份地位也很有自知之明,懂得自家拿得出手得就是十餘位花容月貌的的未婚小娘子,正因爲如此,代王妃與陳留郡主駕臨時,王家人立刻就想到了代王府尚且空出的孺人之位,再一想聯姻王府能帶來的巨大好處,便覺得名聲也算不得什麼了——權貴人家的小娘子做妾,自然是羞恥的,但若給王爺做有名有份的妾室,又哪裡談得上“可恥”二字?
做好了這等心理準備,王家的人既是誠惶誠恐,又有些喜氣盈腮,待代王妃說明來意,表明了自己想讓陸娘子做秦放的妻子,而不是讓王家的娘子做代王的孺人之後。王家的男人登時狂喜起來,女人們的臉色……個個都精彩得很。
沈曼何等精明的人物,略一瞧王家衆人的眼神,便猜到了個大概,不由在心中冷笑起來。
男人生活在外宅,與外甥女接觸不多,哪怕之前對陸娘子不怎麼重視,如今也能彌補不是?更別說有王家還有好幾個與嫡親妹子關係極好的郎君,打着親上做親的主意,想讓外甥女留在王家做兒媳婦了,至於他們的娘子是什麼想法還用提麼?自家的兒子當然是最好的,公主都娶得,豈能娶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女?明着的刁難自是不會有,但暗地裡……王家可沒有太夫人震場子,這些“舅母”與陸娘子接觸得多,又存了不允許她勾引兒子的心思在,有些齷齪再正常不過,說不好的親事都是有可能的。
沈曼也曾頂着無父無母的忠烈遺孤身份過了十年,在少女本該無憂無慮的歲月裡被貴婦或明或暗地打量和挑剔過,甚至在她做了王妃之後,還有些人說她無父無母,不配王妃之位。這還只是交際時見到的貴婦,並未在對方手底下討生活,已是如此難捱,光想一想陸娘子的遭遇,沈曼就知道那種感覺是何等的不好受。再一想秦放爲了陸娘子跑來求她和秦恪,那副既期待又惶恐的樣子,沈曼不由在心中嘆了一聲,暗道陸娘子比她有福——無論未來和睦與否,新婚的那幾年,夫婿心思在你身上,對女子來說已是千好萬好了。畢竟有了這幾年,無論是在夫家站穩腳跟,還是生幾個兒女出來都好辦。怕就怕一開始勞了太多的心力,失了顏色,虧了元氣,傷了身子,那就什麼都不好辦了。
代王府誠心要讓秦放得償所願,平遙伯急於攀附,哪有不成的?代王妃和陳留郡主一走,王家就開始張燈結綵,恨不得敲鑼打鼓告訴所有人,咱們家養的小娘子要嫁給代王的第三子啦!什麼?你說這位郎君風流放蕩?知不知道什麼叫做“人不風流枉少年”?人家是王爺的兒子,鬥雞走狗,眠花宿柳,一輩子衣食無憂富貴榮華,你們想這樣做還沒那個本錢呢!
託王家這般張揚的福,代王爲庶子娶妻陸氏的消息一眨眼就傳遍了全京城,長安的權貴們立刻將陸氏的祖宗十八代翻出來,瞧見陸氏的生父,不由傻了眼——齊王的屬官兼心腹?您這是覺得自己在火上烤還不夠,非要將另一個富貴閒人也拉出來麼?
宣賢妃生齊王的時候傷了身子,齊王的底子一貫有些不好,雖說習武多年,身體強健了些,到底比不得聖人身體英朗,在子嗣上的緣分也淺,撒手人寰時,獨子也才兩歲不到。聖人憐惜齊王,便命這個孫子原封不動地繼承了齊王的一切。齊王妃閉門自守,一心教養兒子,將對丈夫的一腔思念傾注其中。奈何齊王那樣的集天地間鍾靈毓秀的人物,無法模仿,更難以超越。與父親相比,小齊王更像母親,雖也模樣清俊,談吐得體,到底只是尋常人家的孩童,與齊王差了何止十萬八千里?
聖人疼愛孫子不假,但有代王嫡長子秦琨的遭遇在前,他實在不敢拿齊王留在人世唯一的血脈做賭注,也只好冷着遠着,尋常待着。齊王妃也知曉聖人的用意,這些年深居簡出,淡薄得滿長安都快忘了這個人,冷不丁代王來了這麼一下……不知多少人查了又查,頭都快想破了,也沒個收穫,只得咬牙切齒地望着成天樂呵呵,幸福都寫在臉上,完全沒以前邪魅惑人的秦放,暗道一句此人的心機實在深沉。
秦琬和裴熙看熱鬧看得開心極了,每天都不忘在秦放面前轉幾圈,瞧着他幾乎是數着日子盼婚期的傻樣,再想一想陰謀家們的種種推測與想法,心急火燎的模樣,便覺身心舒暢至極,疲勞一掃而空。
不過今天,事情有些不對勁。
秦琬的目光從上到下,從左到右,將秦放打量了一遍又一遍,秦放被她看得汗毛都快豎起來了,才聽見她慢悠悠地問:“出什麼事了?”
秦放本能地想撒謊,秦琬卻笑了起來。
這個笑容很輕很淡,沒有一絲特殊的意味,卻讓秦放冷汗涔涔,就聽自己的嫡妹淡淡道:“其實,問旭之也是可以的,對吧?”
裴熙一聽這話就不高興了:“什麼叫問我也可以,我是那種喜歡打聽東家長西家短的人麼?”
秦琬以手扶額,憂鬱地問:“這種時候,你能不拆我臺麼?”
裴熙沒好氣地看了秦琬一眼,別過頭,不說話了。秦放見着這一幕,又是好笑,又覺悲涼,沉默半晌方道:“臨歌被人抓走了。”
“臨歌?”秦琬按了按太陽穴,有些不解,“諸王都沒龍陽的癖好,權貴們也怕被宗正爲難,眼下這當口,誰敢不買你的面子?難不成又是穆家人?”除了穆家之外,她真想不到敢爲了一個下九流的樂師得罪代王府的人了。
秦放長嘆一聲,似是很難以啓齒,糾結半天,終究是說了出來:“不,不是,是曲成郡公唯一的女兒,蘇苒。”
裴熙挑了挑眉,不屑道:“哦?蘇家這是要做第二個穆家?他們腦子裡裝得是草麼?聖人堂正大氣,乃是當世明君,魏王若登臨大寶,容不容得下蘇銳這個兵權煊赫的大舅哥都是問題。再說了,過了魏王那一關,還有秦宵呢!”
“我也不知道,但……”秦放抓着頭髮,很是煩躁,“我答應過臨歌,放他和他的生母從良,教坊就沒幾個不知道這件事的,也沒人敢再打臨歌的主意了。若不是太常寺一團混亂,臨歌是官奴之後,放良須上報官府,壓根不用這麼麻煩,誰想蘇苒拿臨歌的性命要挾我,逼我將親事退了,還說親事一天不退,就剁去臨歌一根手指頭。我威脅她說,若她做了這般血腥殘忍之事,我便再也不見她,才保住了臨歌的手指,可人還是被扣在她手裡,壓根要不回來。”
身份低微的摯友和出身名門的心上人,秦放會選誰還用想麼?看他這幅畏畏縮縮的樣子就知道,他的努力僅限於保住晏臨歌的手指,更多的也不敢再做了。
攤上這麼一個兄長,好處自然有,壞處也不少,秦琬搖了搖頭,問:“你給魏王下過帖子沒有?”
“我……我……”
“不敢對麼?罷了,這件事我對阿耶說,以你的名義向魏王世子下個帖子。”秦琬冷冷道,“魏王還沒做皇帝呢,蘇家就敢這樣和咱們王府對着幹,你去與秦宵說一聲,也別提什麼與晏臨歌的昔日情誼,直接說你看中了蘇苒的樂師就行。”
“可——”
“你的親事滿長安的人都知道了,還有什麼擔心的?難不成王家還敢反悔?”秦琬柳眉一橫,盯着自己的兄長,厲聲道,“你是皇長子的兒子,流淌着皇室的尊貴血脈,即便是個白身也比區區臣女高貴上不知多少。要論名聲,你的名聲早就沒了,還怕這種小事?再說了,這件事若傳出去,損得是蘇苒的名節,是她自作孽,和你有什麼干係?你若還是個男人,有點骨氣,就別在這種事情上低頭!”
這世間沒有哪件事是秘密,區別只在於知道的人的多少罷了,晏臨歌的生死,秦琬一點都不在意,她在意得是代王府的名聲!若對蘇苒這種沒本事的人得無理的要求,秦放都不敢給予回擊,從今往後,他們一家還怎麼挺直腰桿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