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妙知秦琬心意,低聲說:“蘇家的賬做得很平,即便有些東挪西湊都不怎麼顯眼,但以他們家的處境,斷不至於要從莫鸞的陪嫁鋪子中支錢。”
“這便是過猶不及了。”秦琬悠悠地說,“明明做得是不能見人的事情,偏偏要攬個光明正大的名,若非她畫蛇添足,何至於讓我們肯定這一猜測?”
“從賬面上看,蘇家這幾年的莫名支出,一次比一次大。”陳妙估算了一下,給了一個讓人不敢相信的數字,“怕是每年收入的五到六成都投了進去。”
秦琬點了點頭,又問一旁的玉遲:“依玉先生之見,魏王府每年要投多少錢在豢養私兵上?”
西域馬賊橫行,缺錢的達官貴人也不介意客串一把沙漠匪類,想在這種地方經營得當,信譽固然重要,實力卻更爲要緊。訓練有素又本性兇悍的商隊護衛搖身一變,就能成爲悍勇非常的軍隊,條件是——你得付得起錢。
“魏王即便豢養私兵,也不可能像我們那樣撒錢,管飽,隔三差五有一頓肉,應該就是最好的待遇了。”玉遲說得很中肯,“七年前隴西饑荒,流民在長安城外聚集,朝廷雖開倉放糧,安撫流民,命他們重回原籍。但在此之前,朝廷曾有很大的爭議,對流民逼近長安很不看好,拖了一段時間。人嘛,一旦活不下去,爲奴爲婢都願意。一斗米,兩碗粥,一個人的一輩子就這麼賣了。”
秦琬明白他的意思,嘆道:“此事的確不好查。撿便宜買奴僕的達官貴人太多,流民又飢寒交迫,多有得了重病或者生生餓死的。莫說失蹤幾十幾百人,哪怕人數高於一千,旁人也不會管,尤其是青壯。誰都知道大戶人家買奴僕,優先買青壯年的男子和不足七歲的孩童,哪裡會在意這些呢?”即便是負責造冊的官府,也是得過且過,真要認真計較,恐怕得將滿城的權貴得罪光。
“真正要查,還得從甲冑查起。”玉遲很肯定地說,“魏王豢養的私兵應不會超過千人,一旦多了,藏是一個問題,糧食消耗也很麻煩。莫要看南府多是少爺兵,左右衛和金吾衛可不是膿包能進的,北衙的精銳也一直駐紮在長安。若要指望這些人在沒有兵器的時候起事,無異於笑話一場,但想要兵器甲冑,就沒那麼簡單了。”
“我聽旭之說過。”秦琬想到一樁事,沉吟片刻,才道,“西南多礦產,那些土司手中的礦,有好些都是直接露天的金山銀山。蘇銳的品行我是信得過的,但莫鸞……她敢擅自將蘇府的收入提供給魏王起事,可見是個膽大包天的,你們說,有沒有可能……”蘇銳人品方正不假,他的手下卻未必個個都是清正廉潔之輩,對這位不願意旗幟鮮明地站在自己一邊的大舅哥,魏王估計也頭疼得很,往蘇銳麾下安插幾個人也未必不可能。
玉遲也覺得這是條不錯的思路,便道:“我的商隊在中原走動得較多,卻多偏重江南,若說要開拓西南市場也未嘗不可。蜀中乃是天府之國,稀罕物件也有不少,若縣主願意,我立刻派商隊前往,明着做買賣,暗地裡多加觀察。再怎麼私開鐵礦,也需冶煉和運輸,西南通往長安的道路統共就那麼幾條,幾支商隊錯開時間,慢悠悠地走,總有遇到的時候。”胡人形貌與漢人不同,在中原行走免不得被人當做稀罕景物圍觀,又有些種族的排斥在。爲了更多的利益,熱情一些,若是大半的胡人再是一口半生不熟的漢話,即便是上前搭訕,也不會顯得太突兀。
“這容易,不燙手的錢財,阿耶阿孃定不會嫌多,更何況他們對你的印象不錯?”秦琬二話不說便答應下來,叮囑道,“不過,你的身份,能少人知道就少人知道的好。最好誤導旁人,讓他們以爲我是通過了你,結實了一些西域的商賈,攢些脂粉錢,也孝敬孝敬父母。”
商人之所以難做,一在貨運困難,二便是沿途勒索。掛着代王府的大旗,再殷勤打點些,便不可能在官府那頭被卡。這也是商人爲何要投靠權貴,並竭盡全力培養自家子弟讀書,科舉做官的原因。若無甚依仗,即便家財萬貫,也未必能保得住。
想到這裡,秦琬又道:“還有一件事需要麻煩先生——再過些日子,西域諸國的權貴府邸,或許會來一些呈上奇珍異寶,遊說該國出兵的人。若先生知曉此事,還望與我說一聲。”她可不相信,玉遲沒在那些權貴的府邸中安插人。
漢人對胡人有些輕視,胡人對漢人何嘗不排斥?玉遲想要在西域立足,還得仗着天生高大的身材,謊稱胡漢混血,又娶胡人妻子,更不要說那些胡人權貴用人了。
在許多胡人心裡,漢人就是狡猾,不誠實的代名詞,尤其是前朝太祖徐然和武帝,前者對胡人有着天然的仇恨,後者好大喜功,明明簽訂了盟約,卻又撕毀,有過數次背信棄義之舉,更加重了胡人對漢人的不信任。就像漢人不會用胡人做心腹一樣,胡人權貴的府邸裡,漢人也只有做下僕的份,很少有例外的。
玉遲爲了復仇,早早就做好了兩手打算,若在京城施展不下去,他就回到西域,做他一直大力扶持的回紇部族首領的女婿,再通過他安插在各國權貴府邸中的那些人,以及他利益與共的盟友們,挑起這些國家和部族對大夏的貪婪,聯起手來,出兵攻打大夏。如今被秦琬捅破,他也沒生氣,反倒覺得秦琬明察秋毫,頗有君主潛質,竟微微一笑,毫不猶豫地應了下來:“這是自然。”
“說起這個——”秦琬自嘲一笑,有些無奈,“若不是蘇銳就任安西大都護,又是那樣的性子,單瞧蘇彧和莫鸞自信滿滿的做派,我定會以爲魏王向他們透露了什麼。”誰讓魏王前科太多,對他來說,做出盜走聖人古稀賀禮,又賊喊抓賊,藉此立功的事情,一點都不稀奇。
陳妙對魏王仇恨極深,聞言便道:“您都這樣想了,可見旁人心裡頭會怎麼嘀咕,若您願意,傳一些似是而非的流言出去……”
秦琬不大讚成這個提議,又不好太過直白地反對,正尋思着怎麼說服陳妙,玉遲忽道:“這都什麼時候了,常兄弟怎麼還沒來?”
陳妙愣了一下,想到魏王的陰鷙刻毒,忍不住有些緊張:“莫不是常兄弟被發現了?”
話音剛落,常青求見,陳妙有些尷尬,索性不說話。好在常青也沒察覺什麼不對勁,見四下無人,便毅然道:“縣主,常某方纔接到一樁任務——魏王對蘇彧的舉動十分不滿,又無力挽回,便決定派血影去刺殺鄂國公世子馮歡!”
馮歡?那不是樂平公主的駙馬,魏王的親妹夫麼?
說到這位駙馬,也是個運道不怎麼好的,老鄂國公身爲安北大都護,一世英雄,奈何生了個大事尚可,小事糊塗的兒子,打起仗來也算不錯,卻被嬌媚的繼室迷得失了心竅。對魯莽衝動的嫡長子怎麼看怎麼不順眼,一心喜歡繼室生下來的,據說很會讀書,頗有才子之名的小兒子,被老父責怪還振振有詞,說太平年間,武將不如文官吃香,自然要棄武從文。
若不是怕自己百年後,鄂國公一爵的傳承會出問題,老鄂國公也不會爲嫡長孫求尚公主,奈何鍾婕妤橫插一腳,原本擬定嫁給馮歡的五公主新蔡生生變成七公主樂平。以秦琬如今對魏王的瞭解,在這件事上,對生母“無可奈何”的魏王十有八九*纔是幕後推手——爲了鄂國公手上的兵權。
馮歡五大三粗,不被樂平公主所喜,綠帽子戴了一頂又一頂。他先頭雖風評不好,但大家都知道繼母當家的貓膩,關於他的流言蜚語總要打些折扣,見他紮紮實實給祖父守孝三年,立刻改了口風,對孝期依舊尋歡作樂的樂平公主就沒什麼好感。這對夫婦你不喜歡我,我也看不上你,孝期結束,忍着生了個兒子後,馮歡就自請去北邊從軍。當然了,也沒做出什麼能耐來,畢竟蘇銳只有一個,在長安權貴的眼中,馮歡只是沒辦法阻止自個兒綠雲罩頂,索性眼不見心爲淨罷了。
忍讓至此,也沒什麼本事的馮歡,魏王爲什麼要派人去殺他?難不成就爲了洗清蘇彧主動請纓的嫌疑,便製造一樁更慘的案子出來?這理由聽起來荒謬了些吧?哪怕魏王心性不好,玉遲的家人死得冤枉,到底一個是商賈之家,一個卻是國公世子,大夏駙馬呢!
常青以爲秦琬不信,忙道:“樂平公主生的那個男孩,好像不是馮歡的,而是馮歡那個異母弟弟的種。”
“僅是如此?”秦琬還是覺得不可能。
常青咬了咬牙,才說:“還有一件事,馮歡的異母弟弟,說是說重病在牀,實則……已經沒了大半年,屍體還是我處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