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宣的官能做得這麼大,除了本身能力出衆,又簡在帝心外,也在於他始終奉行一條生存準則——絕對不和皇帝對着幹。
正因爲如此,他才覺得刑國公在這一點上遠不如博望侯,但轉念一想,自己毫無做皇帝的可能,纔會如此判斷,刑國公身在局中,隱約有一絲渺茫的希望,滋了念想,生了心魔,也無可厚非。
“刑國公乃是陛下的長子,婚禮自不可等閒視之,三書六禮,少說要籌備一兩年,誰知曉有什麼變化呢?我略略指導他便是了。既已決定再去江南,刑國公雖天資聰慧,面對此等情景,也是鞭長莫及。”林宣斟酌片刻,還是決定採用最無奈的“拖”字訣,,見妻子眼中有了一絲淚光,他搖了搖頭,既痛苦,又憤懣,帶着一股難言的惆悵,“樑郡王雖好,卻與咱們家琴娘無緣,更不要說韓郡王。”
高盈雖然早就知道會是這種結果,聽見林宣這麼說,淚水簌簌而下。
早知如此,她就該給女兒定親纔是,但江南雖好,到底不比長安,天下英才盡在天子腳下。身爲父母,哪裡會不想給子女最好的呢?
林宣凝視着她,微不可查地嘆了一口氣。
刑國公蘇沃之所以會選擇他們家,除了他們家的權勢外,還有一點也很重要,便是高盈的存在——哪怕是在高門大戶,母親與女兒也是更親一些的。但到了犧牲女兒保全家族的時候,這些女子,哪怕是當家主母,在這種關鍵時刻也未必說得上話。畢竟,女兒不是後半生的依靠,兒子纔是呀!
也只有皇家的公主、郡主、縣主,有宗室封號的女子,以及高盈這種特例,做丈夫的纔會不光在感情、顏面上尊重她,也會出於利益的考慮,照顧她的意志,誰讓她背後站着陳留郡主和安南大都護柴豫呢?
林宣與高盈夫婦心如火燒的時候,博望侯楊繁正站在廊下,湊着掛着的鳥籠,笑嘻嘻地逗着裡頭的鸚鵡:“再讚美小爺兩句?來呀,說幾句?說得越多,小爺賞得越多!”
“混蛋!混蛋!”
“反了天了,一隻鸚鵡,居然敢罵小爺混蛋?”
“你呀!”楊夫人見楊繁擼着袖子就要掐,又好氣又好笑,“它好好地呆在這裡,你又何必去招惹它?”
楊繁一副滿不在乎,吊兒郎當的樣子:“不就是好運,遇上了個宅心仁厚的飼主麼?換做別家,像它這樣恃寵而驕的東西,早就被扔到不知什麼地方去了。哪能留在廊下,盡享秀麗風光?”
聽他話中有話,楊夫人神色一凜,將他拉到書房,見沒有旁人了,這才板起臉訓斥道:“你實在越來越不像樣,那一位豈是你能說的?”
她在這個兒子面前一直有些自卑,覺得自己身份低,當年又將他舍了,本不願在對方面前出現,以免阻了兒子的錦繡前程。誰料大義公主仁厚,在楊繁記事之後,就將他的身世一五一十說清。也不知楊繁究竟經歷了怎樣一番心裡掙扎,才決定暗中認下這個母親,嬉皮笑臉地去靠近楊夫人。即便如此,心中溫暖的楊夫人對楊繁也一直保有距離。唯有在秦琬一家的事情上,纔會把楊繁當做孫子一樣地訓。
楊繁自然知道,在生母心中,聖人就沒有一處不好的。連帶着聖人的兒女,那也個個龍章鳳姿,尤其是刑國公,乃是楊繁同父異母的兄長。哪怕兩人如今不同姓了,也該兄友弟恭,一片和樂。楊繁這般指桑罵槐,藉着鸚鵡諷刺刑國公的做法,楊夫人當然看不過去,也怕他禍從口出。
正因爲知道生母是唯一會關心他的人,楊繁纔敢這樣說,聞言就笑嘻嘻地摟着楊夫人的胳膊:“阿孃,您別生氣,我這不是看不慣某人自以爲智計百出,手到擒來嘛!實際上呢,若不是狐假虎威,這件事哪能成?”
說着這句話的時候,他還指了指“上頭”,其意如何,不言而喻。
楊夫人只好嘆氣。
兒子的心結,她不是不知道,但她這樣身份的人,又能說什麼呢?思來想去,也只能絮絮叨叨地勸道:“你現在富貴太甚,我雖不勝歡喜,卻也有些擔心。只盼你能早日成家,綿延子孫,說話做事也不要那麼跳脫。”
說到這裡,楊夫人雖有些擔心,卻又很是放心:“如今大義公主殿下已去,你的婚事唯有聖人才能做主。聖人日理萬機,江山社稷,何等重要。你可萬萬不能因爲太過急躁,反倒生出什麼心思。”
楊繁本就覺得還沒玩夠,哪裡會想成親?但爲了安撫母親,他仍是笑道:“您說得是,聖人對咱們這些做臣子得一向體恤。今年春寒時間長,各部的炭都不夠了,陛下便從宮中的份例勻了出來,誰不讚頌聖人仁德?更不要說四境,甚至整個大夏的流外官,都恨不得多給聖人磕幾個頭。”
聖人雖說只給四境的流外官發了俸祿,可誰不清楚,這只是暫時的。終有一日,整個大夏的流外官都能得俸?
真有門路的人,求個官身也就是了,反倒不會去做流外官。既辛苦,又沒錢,只求熟悉門路,與上峰混個臉熟,將來有候補的一日。
在“士”的階層裡,這些人的生活反而是最難的——既要維持官身的體面,又要四時八節地給上峰送禮,同僚鄰里的人情往來不能錯過,偏偏家中又沒有餘錢。長安土地貴,鋪子也貴,收成比不上送出的,還要僱一二僕人來維持臉面。故有個笑話,說這些流外官啊,夏天就把冬裝拿去當,冬天就把夏裝拿去當,才能勉強換點銀錢,週轉一二。
流外官的日子艱難至此,聖人給他們這麼一發俸祿,哪怕只有從九品官員的一半,即每年十五石米,月俸一百四十文,三十食料,那也是一筆不小的收入,能夠五口之家活得很充裕了。
大義公主雖撫養了蘇沃、楊繁兩子,但蘇沃,大義公主是一向敬着的,倒是楊繁,名義上是兒子,其實與孫子也差不了多少。楊繁又一向討巧賣乖,雖然行爲乖張,但心思不錯。大義公主私下便教導了他許多事情,其中一條正是對聖人心思的揣摩,故楊繁明白,聖人所憂,一是地位不穩,二是家國不豐。
聖人登基三年,賦稅就減了兩回,爲得是什麼?爲了讓百姓過得好沒錯,但也是爲了堵住士子的口,令他們在這一點上無法攻訐聖人;一次又一次放宮女,清減宮中人數,除了清探子外,也是爲了讓這些人出去給自己說點好話,畢竟,有造化的宮人還是在少數,多數人仍舊是熬白了頭的,能出去怎麼不樂意?現在對流外官加恩,爲得又是什麼?流外官乃是整個官僚羣體中最龐大,也最底層的存在。但從地方到中樞,但凡想要辦事,沒有這些胥吏,行麼?
每個皇帝都想加恩,得個好名聲,但不是誰都有本事打了好幾場仗,國庫還能充實,這樣往下發錢的。更何況聖人早命人給流外官造冊,之前的風聲一直說聖人想裁官,清掉這些人,很多地方都虛報了人數。聖人則將計就計,你既然沒報名字,那我就不發,能不讓那些人悔青了腸子?
聖人一心想要與世祖皇帝齊平,做那被人歌頌,千古不遇之明君。再觀聖人行事,完全不像會被底下人糊弄的樣子,樁樁件件記得清楚。在這種權力極度不對等,你也未必有人家聰明的情況下,和人家玩心眼?
楊繁每每想到此處,都只餘一聲冷哼。
蘇沃對他,面上親熱,實則對他百般瞧不上。這也難怪,嫡出和庶出嘛!嫡出的那個面臨這等處境,自以爲被薄待的;倒是他這個庶出的,扶搖直上,獲得了想也想不到的榮耀。但他本就是大義公主教出來的,哪裡會被矇蔽?你看不起我,我還看不起你呢!
楊夫人知道他心中自有主張,也不多說,只是看着他身上的錦衣華服,精緻配飾,不住皺眉:“聖人守孝三年,你也應當收斂些。哪怕出了孝,也不要穿太鮮豔的衣裳,多學學刑國公,青衫布袍,溫文爾雅,豈不很好?聖人崇簡,你也不要太張揚了。”
別人花紅柳綠倒也罷了,左右沒辦法到聖人面前,但聖人對楊繁還是挺惦記的,隔段時間就會問詢他一次,召他進宮,考校課業,只是沒授予實缺罷了。楊夫人唯恐兒子覲見的時候也是這麼一副德行,惹得聖人鬧了。誰料楊繁一聽,不由嗤笑:“就他?他學得那套世家做派,恰恰是聖人最不喜歡的!您在綢緞莊也那麼多年了,哪不清楚,他的‘粗布麻服’可比我這一身還要昂貴難得?聖人推崇簡樸不錯,卻不是讓每個人都披麻戴孝,該有的待遇還是要有。只是不要瞎折騰,亂浪費,拔了白鳥的羽毛做衣裳,喜歡珍珠就害得無數採珠人死於非命,一道菜倒要用七八隻雞來配罷了。”
皇帝一頓飯只有幾個菜,一身衣服洗得褪色還要穿,那不叫簡樸,那叫寒酸。秦琬之所以推崇簡樸,只是要以身作則,剎住日益誇張的攀比浮誇之風,可不是要變着法子苛待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