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大牢陰冷潮溼,陽光照不進來,唯有幽暗的燭火在跳躍,將人的影子映得如同鬼魅一般。
曾憲是勳貴之子,又蒙盧鄉侯上下打點,所在的牢房還算整潔乾淨,獨門獨戶的,光線也尚可。但再怎麼好,那也是牢房,豈有侯府富貴舒適?盧鄉侯一見兒子被關在這種地方,已有些繃不住,待看到兒子滿面胡茬,神色倦怠,一雙眼卻透着銳利清明,更是老淚縱橫。
諸子之中,盧鄉侯最喜此子,不獨獨對方是嫡幼子之故,更重要的是,曾憲英氣勃勃,像只小豹子似的,充滿着不服輸的勁。
盧鄉侯年幼之時,身體不怎麼好,爲了讓他健壯些,老侯爺特意請了師傅來爲他打熬筋骨。故他對武事頗爲喜歡,本欲學班超投筆從戎,老侯爺卻氣得七竅生煙——曾家獨此一個嫡子,怎能讓他上戰場?趕快掰正了!
這也和世家情形有關。
前朝對世家的推崇幾乎到了極致,故天下大亂的時候,世家四方下注,想得是這麼個姓氏擺在面前,無論哪方諸侯都是要倒履相迎的。即便是落難投奔,也是給你增光添彩,不會感激對方的收留。
夏太祖秦嚴本就是膏粱之姓出身,對世家的心思路數門兒清,他壞呀,你們來,行,給爵位,給閒職,給“清官”做,真正的實權,只有裴氏那種一心爲他謀劃的世家,他纔會給,至於其他人,你們不是厭惡“濁官”麼?我可是按照你們的喜好來了,夠尊重了吧?
世家遇上秦嚴,當真是有苦說不出,待到了太宗,那就更無賴了。他用世家不假,就是專門挑那些投誠了的,放下了身段的用,也不管對方是旁支還是庶支。嫡支的架子擺得再高,名士的譜擺得再足,不投靠,他也不上去找不痛快,你愛當名士就當唄,若是礙着我,我就讓你不自在。
平原曾氏,本是世家中頗有名望的一族,嫡支很能拿得出手,姿態未免就高了那麼一些。盧鄉侯這一支的祖先,乃是當時曾家家主的堂弟,他下注大夏的時候,與家主三服都沒出,關係頗爲親近。過了個兩三代,血脈便有些遠,嫡支覺得自己矜貴些,旁支覺得我們有爵位,誰都不願讓誰,彼此間也有些看不慣。
大夏立朝,百廢待興,嫡支本想將架子端得高一些,朝廷三催四請纔出仕,一入仕就做高官,畢竟是“名士”嘛!奈何太宗皇帝惦記上世家了,一統北地後,就是不用這些等着朝廷將高官厚祿送上門,還擺出一副不屑模樣的傢伙。太宗把勳貴舊部一封,投靠的世家子弟往朝堂一放,朝廷的缺就填得差不多了。想要再往裡塞人,哪怕是膏粱之姓,也要得罪大半勳貴,包括旁的世家,還未必能成。
世家見此情景,立刻眼紅了。
世家之所以高高在上,是因爲他們掌握了絕大部分的資源,家中子弟,只要想出仕,就能做官,纔會擺出一副對官職不屑一顧的態度。若沒有世卿世祿,算什麼世家?偏偏秦氏皇族對早期投誠過去的世家子弟頗爲優待,譬如盧鄉侯、曲成侯,家族旁支,無甚大功,竟能封侯,給官也給得大方,獨獨一條沒擺到檯面上,大家心照不宣的規矩——只有你的嫡系子孫可以受此優待,旁的親戚就算了,竟是說情也不能夠,幫忙更幫不上,誰不緊着自家呢?
世家不能把那些嫡庶、遠近擺到檯面上說,又無法用“苛待士人”做理由。起了旁的心思,極不安分的世家不是沒有,墳頭上的草都老高了。見大夏三代皇帝皆是如此強勢,無奈之下,只得低頭,清高的架子擺不起來,爲了實權,自然而然地打上了同族爵位的主意,過繼,承爵,再謀官位,可比從小官做起好多了。誰讓他們的架子擺得太高,鬧得如今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了呢?
當然了,世家做事,不比寒門喧囂,平白讓人看笑話。他們奉行得從來都是隱晦非常,不露臺前半分,於無聲處就置人於死地。若非如此,老盧鄉侯也不至於就他一個嫡出的兒子,身體還不好,甚至再也不可能有兄弟了。
不單單盧鄉侯曾家,曲成侯蘇家,還有很多世家旁支出身的勳貴,也是一樣的情況。按理說,世家子,品行再不好,面上總會裝一裝的,若無人在旁邊攛掇,也不至於淪爲渣滓般的模樣。譬如蘇銳之父,花天酒地也就算了,明火執仗地強搶妻子的嫁妝,實在是……蘇銳少年承爵,寧願受人恥笑,將妹妹託給岳家後就去從軍,拿性命搏前程,也不向宗族求助,可見雙方關係之惡劣。
盧鄉侯的夢想被老父止住,幾十年了,一直念念不忘,尤其在看到蘇銳的成就後,總忍不住想,要是當年我也這樣爲夢想努力一把,指不定也是統兵一方的將軍,斷不至於人到中年,仍一事無成。這份夢想,被他移情到了小兒子的身上,卻因爲自己的糊塗,將兒子的前程乃至性命一道葬送,如今見兒子性命難保,如何忍得住?踉蹌幾步,好容易穩住身形,曾憲已站了起來,急急上前扶住父親。
獄卒見狀,識趣走遠,盧鄉侯捏着曾憲的肩膀,哭嚎道:“我的兒,你怎麼如此糊塗?”一雙眼卻牢牢地盯着曾憲,不肯半分放鬆。
兒子的脾性,旁人不知,他還能不清楚麼?什麼喝酒誤事,爭奪行首,一派胡言亂語!若不是秦宵將曾憲派去做了“英雄救美”中的惡人,將曾憲擺到了明面上,曾憲何須爲了不引人疑慮,坐實紈絝的名聲,成日與行首粉頭廝混?以他的出身,難道找不到出身清白,識文斷字的好女子?即便是奴婢,也比一雙玉臂千人枕的行首好多了。
曾憲含含糊糊地說:“兒子,兒子也是喝多了酒,他一進門就辱罵兒子……”低頭,做哽咽狀,卻用極小的聲音對父親說,“魏王說,讓兒子給邱攘一個教訓,兒子本打算打他一頓了事,誰料邱攘的隨從,手上很有些功夫。”
若不是他聽了常青的吩咐,衆目睽睽之下讓邱攘“失足”,事情有了轉圜的餘地。只怕這廂剛打邱攘一頓,那頭邱攘走幾步就倒了,或者回家就“不行了”,到那時,他才真是實打實的棄子,哭都沒地方哭去。
饒是盧鄉侯早有所猜測,聽見曾憲這麼說,仍是心中一緊,隨之而來的,便是直刺心底的痛。
魏王,好一個魏王!
“阿耶,您莫要悲痛,是兒子……”曾憲故意擡高聲音,異常悲切地說,“兒子咎由自取,落得如此境地,也怪不得別人。”
盧鄉侯令他暗中投靠魏王的時候,他正年少,意氣風發,接受不了自己成爲這樣兩面三刀的角色,心懷怨氣,更受不得魏王的審視,旁人的鄙夷,故意藏了一部分實力,也有試探魏王是不是明主的意思。誰料魏王見他“本事平平”,沒將他放在心裡,只是讓他跟着秦宵,而秦宵……卻讓他做那種事,把他擺在了檯面上,再也翻不得身。
見兒子這麼做,盧鄉侯會意,雖有做戲的成分,更多的卻是悔不當初:“是爲父的錯,都是爲父的錯啊——”落在旁人耳中,便是父子倆一個後悔太過荒唐,一個怪罪自己對兒子太過放縱。
“阿耶,兒子——”曾憲搖了搖頭,神情狼狽,“兒子雖呼朋喚友的,關鍵時刻,卻無誰會爲兒子出頭。可,可兒子不想死啊!您能不能,能不能替兒子去求一求魯王殿下,如,如若不行,再去求平輿侯?”說到最後,已是語無倫次,全然忘了平日的分寸,也不想想,魯王若是幫不上忙,隋轅何德何能,可以插上一手?哪怕是當利公主,也不會冒着得罪諸王的危險,救區區一個曾憲。
正是這樣的心慌意亂,分寸全無,才符合一個瀕死之人急於抓住救命稻草,渾然不顧旁的心態。
盧鄉侯見兒子拼命使眼色,連連點頭,卻鬧不明白曾憲爲什麼說去求隋轅。
他知道,曾憲曾有意識地接近過隋轅,想要通過隋轅,走那位大名鼎鼎的瞿陽縣公隋桎的路子,想辦法搭上當利公主,在南府謀個一官半職,再找機會調到戰場上去,一展平生所學。誰料當利公主對小兒子護得很緊,沛國公隋軒、瞿陽縣公隋桎兩兄弟又和魏王走得近,隋轅天真爛漫,什麼都不懂,曾憲只能放棄這個打算,卻沒放棄與隋轅的交情,平日遇到了,好歹能說得上幾句話。
只是,這時候……
盧鄉侯想破了腦袋也想不明白是爲什麼,但兒子的要求,他一定會做,故他回到侯府,哭了一場,就命人備上厚禮,先去拜訪魯王。果然,魯王好言相勸,卻沒隻言片語帶一絲保證曾憲性命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