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熙難得露出一絲訝色:“既是如此,二叔那邊呢?”
“他靠上了魏王。”裴晉不緊不慢地說,“所以,你可以離得遠些,不要像你父親一樣,面上不屑一顧,心裡頭卻像貓爪子撓,想盡辦法也要湊過去。”
自己的父親是什麼樣子的人,裴熙再清楚不過,雖說這事也有他的攛掇,但他也就提了這麼一次,若裴禮沒這個心,也是不成的。
前幾年裴熙不願意擔這個責任的時候,裴晉自然要爲兒孫費盡心思,如今裴熙願意接過擔子,裴晉就不怎麼管旁人的生死了,左右是一枚閒棋,用得好則錦上添花,用得不好便將之捨棄。現如今,無論是洛陽裴氏的誰,包括裴晉的嫡長子裴禮,都要給裴熙,準確說是裴家的似錦前程讓路。
想也知道,裴熙若在中樞呆上幾年,位高權重自不必說,成爲宰相也就是時間問題。哪怕得罪了皇帝,與宰輔之位失之交臂,以他的偌大名聲、心機手段和顯赫家世,皇帝也不敢、不能真對他如何,十有八九*是外放,指不定還要提心吊膽,怕他做了封疆大吏之後更加難纏,到頭來還是要用他的,他自己要辭官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與這樣的權力一比,父兄的掣肘,叔父的刁難便算不得什麼了。
裴熙挑了挑眉,沒再說話。
別人都說裴義不懂尊卑,被養大了心,裴熙卻覺得沒什麼。人若不努力爭取,讓自己變得過得好,日子過得有什麼意思?羅太夫人又不是那等寬厚能容人的,在她面前趾高氣揚,她也瞧你不順眼,做小伏低,她也不會給你好待遇,爲什麼不讓自己過得舒服些?裴義唯一不該的便是認爲他是天下第一聰明人,合該受到特殊待遇,所以看到裴熙受祖父重視就坐不住了,什麼陰謀詭計都使了出來。
這些小伎倆沒傷到裴熙,頂多讓他噁心一陣,而這些事情,都被他記在了心底。
對祖父的評價,裴熙是一萬個同意,不僅他那位二叔,就連他的父親,這等時候也不該留在長安。
人貴有自知之明,而驚濤駭浪,風雲變幻下,最後可能活下來的,只有兩種人:徹頭徹尾的聰明人,以及,一根筋的笨人。
張敏一直想要辭去首相之位,難道真是他膽小怕事或者年老不中用?都不是!原因就在於,他足夠聰明,經得起宦海沉浮,扛得住風雲變幻,他的兒子卻沒有他那麼聰明。平日裡安安穩穩做個太平官,不越界地撈點油水也就罷了,真要面對別人的算計,多少個坑都會往下跳。
見裴熙態度悠閒,裴晉搖了搖頭,問:“你實話告訴我,你與代王,還有海陵縣主,情分究竟如何?”
“代王待我甚是優厚,勝過現存的子侄。”裴熙也不隱瞞,但他也不會真實話實說,譬如與代王一系的交情,“我與阿琬的感情有點複雜,說師徒又不像,說兄妹也不是,更沒他們傳的那種關係。真要說的話,大概就是刎頸之交,可將生死託付?但也不大像,說是志同道合,那就更不可能了,我興之所至,她……對魏王有點意見,大概是覺得魏王的氣量太過狹小吧?您說好不好笑?蘇銳爲幼子請了個西席,因爲對方有胡人血統,蘇家就任由蘇四作弄對方,還同仇敵愾起來。阿琬讚了好幾次那個西席有本事,蘇銳也公開說過這話,從蘇家到魏王都只是敷衍了事,竟沒人知道此人正是西域第一大商賈玉遲。”
見裴晉在思索自己的話,岔開話題的裴熙乾脆利落地把玉遲賣了:“要我說,以玉遲的身份,他來長安也就是避一避風頭。能在西域那種地方熬出頭,還做了‘第一’的人哪有那麼簡單?說句不好聽的,人家留在蘇家是給蘇銳面子,指不定……聽說這些年西域也算繁榮,養得起兵,供得起武器了,第一商賈麼,心裡頭搖擺不定是自然的,總要來觀察一番。明明就在眼皮子底下的能人,魏王都能視而不見,專門提拔那些容易被他掌控的庶子、寒門子弟。也不想想,世家問他要好處,寒門也問他要好處,他的處境若是不妥,世家還能幫一幫他,那些依附他的寒門子有什麼本事?只怕是大理寺的門都不知道往哪邊進,更別說尋門路了!”
裴晉願意讓裴熙掌權並默許他暗中鼓搗,支持代王的舉動,也有這麼一層顧慮在。
洛陽裴氏再怎麼緊跟着皇室,到底是幾百年的膏粱世家,對家譜郡望自豪無比。聖人看好魏王,他們自然也要琢磨魏王麾下的人才,冷不丁一瞧,這個得魏王重用的是世家旁支中的旁支,那個得魏王看重的是勳貴庶子的庶子,還有就是一堆出身寒門的子弟,便覺有些不妙——野心固然是進步的動力,你拿這些人把坑填滿了,我們的人往哪裡放?雖說在代王的安排下,這些想投靠魏王的家族的子弟也都有了不錯的前程,但代王和魏王終究是兩個人,這些家族到底意難平。
從龍之功也講究先來後到,難不成我們這些晚點追隨你的世家勳貴,在你登基後,竟要被烏壓壓一大片寒門子或者自家庶子給壓到上頭麼?若真是那樣,爲了討好庶子,貶妻爲妾,讓妾掌權也不是什麼稀罕事。這樣做的話,子弟又哪裡有什麼好姻緣?更別說世家嫡出貴女出嫁給皇帝重臣了,庶女麼,嫁多少個出去籠絡人都不心疼,將嫡女嫁給寒門子那可就是割肉放血了,甚至還可能擔上攀附權貴的惡名,換誰能樂意?
裴晉可不知秦琬的性子倒有七成是向着裴熙長的,再得了兩分代王的寬容豁達,一分沈曼的幹練凌厲,更不知裴熙在代王府如魚得水到當衆喊秦琬的小名,代王夫婦都不介意,反而樂呵呵地,覺得這兩人感情真好。在他看來,裴熙說得是實話不假,代王夫婦的確對他非常好,畢竟算一算代王的兒子,真叫慘不忍睹。不過別人的孩子始終是別人的孩子,沒有相連的血脈,始終隔着一層。裴熙一向心高氣傲,自視甚高,略略擡高自身也不是什麼不可能的事情。真正被他放在心裡的,是裴熙透出來的意思——蘇銳給兒子甚至魏王暗地引薦的人,魏王沒給予一星半點的重視,反倒被秦琬給拿下了。
他先前對代王不看好,代王沒出色的子嗣便是極關鍵的一條,如此一來,代王對妻女的縱容倒成了取禍之端——他若在位,必定對共甘共苦的妻子和唯一的嫡女極好,壓過所有的皇子王孫。可若代王沒了,這些寵愛便成了催命的毒藥,即便新帝不動手,從雲端上落下,恢復不到往日的風光,接受不了這等落差也是尋常。
秦琬若能有自己的班底,藉此掌權,事情又另說了。
呂后雖風評不好,但她臨朝稱制的時候,滿朝文武,各地藩王,誰敢說一個“不”字?少帝說殺就殺,隨意抱了個孩子來另立爲帝,大家還不是眼睜睜地看着她指鹿爲馬?以代王的性子,只要他活着一日,對妻女便縱容一日。立誰不立誰,還真是王妃、縣主母女二人一句話的事情。本身握住了權柄,再挑個性格懦弱的上位,不就任憑她們母女搓圓揉扁了麼?只要不做得太過分,帝王又沒什麼真本事,再殺雞儆猴一番,那些人縱有滿腔的心思,也只能先壓在心底了。
“此番進京——”裴晉沉吟片刻,便道,“你去安排。”
裴熙不情不願地“嗯”了一聲,心道是我要幫裹兒,你湊什麼熱鬧?當我不懂你麼,我幫她就會一直幫他,你幫她……好吧,代王和我還有利用價值,她也展露了足夠的能力的時候,你也會一直幫她的!
這時,侍從敲響了書房的門,得到傳喚後,小心謹慎地說:“郎主、二少郎君,大少郎君求見。”
裴晉望向裴熙,見他似笑非笑,嘆了一聲,淡淡道:“讓他進來吧!”
裴陽極少進主書房,既有些拘束,瞧見嫡親弟弟時又有些嫉妒,最後化作一縷興奮的笑容,稟報道:“阿翁,甄氏有孕了!”
還當是什麼大事……不過,甄氏若是生下一個男孩,裴熙過繼給裴陽的兒子……
一時間,裴晉心中不知轉了多少念頭,最終化作不鹹不淡地一句:“既是如此,她也莫要勞累,將家務交給羅氏,自己好生養着,給你生個白白胖胖的小子即可。”
“阿翁。”裴熙忽然喚道,“咱們不日便要啓程,羅氏沒理由不跟隨。”雖然他很不想她跟隨,可羅太夫人已死,張夫人又在長安,結髮妻子與丈夫一起上京,天經地義,理所當然。
裴陽一聽“不日啓程”四字,用力攥緊拳頭,佯作不知:“啓程?莫非是爲了聖壽?”他本想說是不是有些早,可想到日子或許是祖父定下來的,就不敢隨意置喙,生怕惹了祖父不快,卻不知裴晉最煩他這種自作聰明,小心試探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