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淮得了程方的信,心急火燎地回府,見着妻子於氏,劈頭蓋臉就是一句:“趙肅的事情,你給回了?”
瞧出丈夫的不滿,於氏登時矮了一截,她下意識地低着頭,躲避着丈夫的目光,用帕子掩着口,小心翼翼地說:“您又不是不知道,這些日子,我去張家、李家、楊家……人家一聽我提起這事,有的面色就直接變了,有些花樣百出,這裡有難處,哪裡很不妥,歸根到底就是一個不字……”她越說到後頭就越順口,渾然忘了沈淮的表情,徑自抱怨起來。
沈淮見狀,氣不打一處來,喝道:“莫要說那些有的沒的,我問你,你是不是覺得縣主身份不夠,使喚不動你這位縣公夫人?”
於氏雙手捏着帕子,緊張得話都不會說,支支吾吾:“不,不是,是那個姓趙的身份太低。”
說到這裡,她彷彿找到了理由一般,昂起頭,激動道:“沒錯,是那個姓趙的身份太低,大家都不樂意。”
沈淮氣得眼睛發黑,下意識地揚起手,想要給妻子一耳光,卻仍是忍住了,摔門而去。
他鮮少發這樣大的火,即便那一巴掌沒落到於氏的臉上,也讓於氏膽戰心驚。只見她攤在椅子上,對着湊上來的使女招招手,急急道:“快,快去喚了大郎來。”說罷,她拉着心腹媽媽的手,滿面驚慌,“夫主……即便是上次,夫主也沒法這樣大的火,若他惡了我,擡個姨娘進來,這可怎生是好?”
於氏雖是高嫁,這些年來卻端得好命,丈夫俊秀又能幹,對她極爲敬重,即便有幾個丫頭服侍,偶爾逢場作戲一番,府中卻沒半個有名分的姨娘;兒女一個個生,聰明又孝順,婆母在世時疼她疼得和親生女兒似的,姑姑沈曼看在她爲沈家開枝散葉的面上,對她也是和顏悅色;親戚個個對她奉承不已,走到哪裡都有臉面;下人更不用說,多少年的當家主母,一呼百應也不爲過。哪怕前幾年在銀錢上有些不稱手,也不至於到捉襟見肘的地步,如今更不用說,財源滾滾而來,只有他們不敢接的,沒別人不會送的。
這樣養尊處優,一呼百應,幾乎事事順心的日子,於氏過了十餘年,驟然觸怒了丈夫,惶恐不安得很。
沈淮還不知妻子想得那麼遠去了,他怒氣衝衝地出了院子,也不欲出門丟人現眼,本打算去書房靜一靜,不知怎地,心血來潮,竟去了外院的一處僻靜院落。
這間僻靜院落的主人,姓沈名泰,原是沈豹的義子,早年也一員猛將。只可惜他運道欠了幾分,在一場慘烈的戰役中,雖撿回了性命,卻廢了一隻左眼,臉上留下一條從左眼到右邊下巴的長長疤痕。空蕩蕩的袖管裡,短了半截右小臂,腳趾也少了幾根。
身體殘缺至此,自然沒了做官的可能,大好前程因此而斷,沈泰的脾氣變得十分暴躁,成日打雞罵狗,動輒摔盆砸碗。饒是如此,沈家上下,即便是最困難的那幾年,也一直好吃好喝地養着他,對他恭敬禮讓,當做自家人一般看待。
沈淮小時不懂事,對這位面貌猙獰的叔爺有些發怵,稍微大一點,勉力支撐門庭的時候,又覺得沈泰實在討厭,對他敬而遠之。今兒一進門,見沈泰頭髮花白,臉上皺紋深深,脊背雖努力挺得筆直,卻抵抗不了歲月施加的佝僂,不知怎得,心中一軟。
叔爺……老了……
沈泰雖沒沈淮這等難得的感慨,見着“侄孫”來了,他桀桀怪笑兩聲,冷嘲熱諷道:“譙縣公百忙之中,竟能抽出時間看我這個孤老頭子,失敬,實在失敬。”
他這話說得十分刻薄,按理說,沈淮沒必要受他譏諷,奈何沈淮今日心亂如麻,滿腔憂憤無處可訴,聞言竟行了一禮,恭恭敬敬地說:“正有一事要向叔爺請教。”
沈泰見狀,慢慢收起譏諷的神色,打量了沈淮幾眼,方正色問:“何事。”
明明是個再普通不過的老者,認真起來,竟有一股淵渟嶽峙的氣勢,讓人不自覺在他面前低下頭來。
沈淮不敢怠慢,將事情原原本本地敘述了一遍,沈泰思忖片刻,才問:“你認爲,今日之事和上次的事,究竟哪個更嚴重?”
“自然是今日!”
“何解?”
想到妻子做下的糊塗事,沈淮繃了繃麪皮,努力剋制自己的怒氣,方道:“姑姑對我,似姊似母,情分難以割捨。海陵縣主被代王殿下親自教養着長大,即便是嫡子,也沒哪個與生父有着這樣的情分。縣主聰明絕頂,看問題一針見血,做事極有分寸……”說到這裡,他喉結動了動,半晌方頹然道,“這樣的人,我怕。”
沈泰眉頭緊鎖,已然明白秦琬對代王的重要性。
幕僚臣屬的建議,主君聽得進去,奈何他們身爲外人,總要留意一二分寸,有些話不能說,有些話,哪怕說了,主君即便聽了,也會將信將疑;兒子是最值得信任的人,許多事情完全不用保留,卻架不住長幼有序,輩分有別,兒子的提議,主君只會當做是兒戲,很難聽進去。
正因爲如此,一個身兼兒子和幕僚身份的人,無疑是極可怕的——他們自身能被主君毫無保留地相信,他們的建議也能被主君採納十之八九,血緣的天然聯繫,自身的強橫本事,秦琬又是代王親自教養出來的,質疑她的品行等於質疑代王的教育,若再加上代王對愛女的愧疚……
這種人,的確得罪不得。
前朝的高祖徐然不就是這樣的麼,他的父親無甚本事,唯一的好處就是對兒子言聽計從。徐然出使諸多勢力時,龍章鳳姿,讓人眼前一亮,由子推父,衆人都覺得他的父親更加厲害。即便是光武帝劉秀,在徐然的父親死了時,也忍不住鬆了一口氣,對徐然加以厚賞,以爲能拉攏到他。殊不知徐然的父親從頭到尾都是個橡皮圖章,他一死,徐然名正言順地掌權,更成了劉秀的心腹之患。
海陵縣主是個姑娘,代王也不是一方諸侯,卻也不意味着他們就能輕易得罪。若是代王對他們芥蒂甚深,願意自斷臂膀,新君只有歡喜的道理,焉能不同意?
沈泰想了許久,才問:“如果她出嫁了呢?”
“出嫁……”沈淮面部肌肉不自然地抽動兩下,稍稍一想這可能,他都麻木得很,“以海陵的本事,若真要動手,無論哪家都不夠她和裴熙折騰的。到時候,一邊連着孃家,一邊拽着婆家,只要往莊子上一住……”
聖人體貼得很,代王與秦琬的莊子恰恰挨着。鄰里鄉親,互幫互助,莫夫人和陸夫人不就是如此麼?否則莫夫人怎會頂着那麼大的壓力也要收養安娘子?到那時,兩家的莊子並作一家,成日住在一起。父女天性,骨肉親情……誰能說個不字?
他不像妻子,以爲海陵縣主總會嫁人,對代王的影響不如王妃沈曼。在他看來,秦琬若真嫁了人,反倒更加棘手。畢竟沒嫁人的時候,沈家與她的關係還算親近,等她嫁了人,生母的孃家和自己的夫家,遠近親疏還用想麼?
要不怎麼說是皇室呢,哪怕最安靜,最溫和,最無害的主兒,真要發起怒來,也不是他們輕易能招惹的。
誰敢輕視皇族,觸犯他們的禁忌,就得付出代價。
比如,申國公,高家。
陳留郡主小指尖挑了一點宮中新賜的胭脂,細細瞧着純正的紅色,漫不經心地問:“盈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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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君靜心作畫,誰也打擾不了她。”玉屏知曉秦楨愛聽什麼,專挑高盈好的地方說,“郡君純孝,聽見是您要的,這畫不作三五個時辰,斷不會出門。”
秦楨微微一笑,柔聲道:“就怕她用心太過,傷了身子,你們也要看着些,隔段時間就讓她休息一會兒,莫要因着靈感來了便不管不顧。”反正她也不是真需要高盈畫的畫,只是要支開自己心地善良的女兒罷了。
玉屏聽了,連連稱是,不敢多言。
秦楨懶懶地擡了擡眸,見着烈日當空,十分隨意地問:“怎麼,她還跪着?”
玉屏心中一緊,斟酌着言辭,謹慎回答:“世子夫人犯了錯事,心中惶恐,怎敢隨意起來?”
“她求我也沒用,被人瞧見了,還以爲本宮不心疼兒媳婦呢!”秦楨輕輕地,慢慢地,一字一句咬得很輕,字裡行間帶着散漫的意味,輕聲細語,眸中笑意淡淡,“祠堂的牆塌了一半,這是祖宗發怒,兆頭甚是兇猛。這等節骨眼上,高家的人若是再去參加永寧節,豈非告訴別人,申國公府沒半點忌諱?”
申國公府的祠堂上一次大規模修葺還在十年前,由當時還活着的申國公太夫人尋人操辦,由於是“可信的自家人”,收工時也就沒檢查得太過仔細。陳留郡主倒是知道這些人中飽私囊,偷工減料,可她爲什麼要說呢?
玉屏知曉主子的手段,聽見陳留郡主這樣輕描淡寫就絕了高家父子出風頭的機會,頭皮一緊,連忙附和道:“可不是麼,若非聖人恩德,金口玉言說了讓您出席,您都打算往莊子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