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人覺得秦琬殺性重,不是沒有道理的,因爲她確實不反感打仗,相反,還有些躍躍欲試。
秦琬知道自己的志向與世俗大不相符,也明白反對自己的人必定很多,真要走到那一步,沒鎮壓個三五場甚至更多的叛亂,她都會懷疑世人的腦子壞掉了。但越是如此,就越不能失了膽氣,侷限目光。
她若是能一味守成,以穩妥爲要,鎮壓幾場叛亂,享盡榮華富貴和至高權力之後,讓國家平安過渡到下一任繼承人手上即可,那也就不是她了。
自打插手政事後,秦琬的思想也發生了極大的變化——她之前想做皇帝,無非是不想被人主宰生死,既然世間一定要分個三六九等,她就要做塔尖的那個;如今接觸到了政事,反而真心喜歡這些。故秦琬不僅想當皇帝,還想在這個位置上做出一番實事,也不枉費如今的地位。即便做不了秦皇,也要功比漢武。當然,好大喜功也是不行的,但人不能沒有志向,對吧?
刀刃應該迎向敵人,尤其是胡虜,而非對朝臣百姓舉起屠刀,這是秦琬一直以來奉行的思想。所以她偏向於先解決掉弘農楊氏這個敵人,若是留着他們,萬一大夏和突厥、和高句麗等敵人開戰時,他們在後方搗亂怎麼辦?難不成大軍都已經快攻破對方的都城了,就爲平叛而折回來?
不過話又說回來,對世家,既要鎮,也要撫。若是做得不好,讓世家一併作亂,那可就不妙了。
秦恪見裴熙的意見被徐密駁了,登時有種惶恐無力之感。
他對裴熙一向極爲信任,這麼多年來,裴熙的判斷也沒錯過。但徐密是聖人信重的臣子,是大夏的首輔,威望頗高。何況徐密做了那麼多中書侍郎,步調不說與聖人十成十的相像,也有五六分。這樣的人,你能不將他的意見仔細斟酌?
一想到這裡,秦恪頭都大了,他望着女兒,渴盼秦琬能給出個圓滿的方案,解決眼前的問題。
衆人的目光就沒有不看秦恪的,見秦恪這等反應,換做權力慾重一些的人,見到這樣的君主只會欣喜,在場的諸位宰輔見了,卻沒有不嘆息的。失望之餘,也明白了聖人的一意孤行究竟爲何——東宮仁厚不假,奈何沒有主見,更莫要說決斷的魄力。當真是隻適合做被萬民敬仰的神像,不適合治理這樣大的一個國家。
秦琬思忖片刻,才問:“弘農、河內、河東三郡的郡守及折衝都尉,諸卿可有所瞭解?”
她問得十分巧妙,裴熙當然知道秦琬對這些都是爛熟於心的,只是找個引子罷了。但落在徐密、張榕等人的眼中,卻是秦琬正在猶豫到底該怎麼做,故想聽聽臨近幾郡的郡守和軍事長官都是什麼樣性格的人,倘若弘農楊氏造反,他們能不能抵擋得住。哪怕本朝向來是折衝都尉負責練兵而不帶兵,可一旦有人造反,事急自然要從權。
秦琬之所以不問洛陽,很簡單,洛陽太難打了。莫說區區一個弘農楊氏造反,就是整個洛州都風雲變色,只要洛陽守將堅持,守上三五月還是沒問題的,除非有人開門獻城。但在這場合問,不是明着打裴熙的臉麼?裴氏家族在洛陽經營這麼久,若能被人瞞着將洛陽城給獻出去,自己卻一點消息都不知道,那就枉爲洛陽裴氏了。
徐密實在不想興什麼爭端,略一行禮,便道:“弘農郡守姓曹,名瑞,出身琅琊郡曹氏家族,興平八年的進士。初任戶部司勳主事,後爲襄武縣縣丞,再爲監察御史,治平九年擢爲吏部員外郎,治平十五年出任弘農郡守。”
這個曹瑞的履歷,實在有點意思。
他是世家出身,但家族勢力並沒有大到能給他謀個官的程度,三代之內最顯赫也不過就是出了個九卿,是爲乙姓,所以他自己努力讀書,取中了進士科。據秦琬所知,此人的排名還很靠前,似乎是二甲第十二名,相當不錯的成績。
既是世家子,又是名正言順的進士,可謂根苗正紅,朝廷中自然有很多人願意給他大開方便之門。因爲這種人往往比寒門子弟升遷快,值得投資,所以他成了戶部司勳主事。莫要看只是個從八品下的小小主簿,他的許多同年奮鬥一輩子,也未必能在戶部領到一官半職。
明明瞧着一片大好的前途,偏偏他才幹了一年不到,就成了襄武縣縣丞。當然了,襄武縣是上縣,所以他還是從八品下的朝廷命官。
本朝有個潛規則,只要是從京畿調入地方,哪怕是平調,往往也屬於“貶謫”。戶部的差事肥得很,至於襄武縣麼……誰被調去那裡做官,簡直想哭,爲什麼?因爲襄武縣是附廓啊!
到了旁的縣,哪怕是縣丞,好歹是個二把手,厲害的縣丞能把縣令都架空。縣令就更不得了了,呼風喚雨,儼然土皇帝。奈何襄武縣是隴西郡的郡治,也就是說,縣裡不僅有縣衙,還有隴西郡的衙門。做事要請教上峰,逢年過節自己拿不到最大的孝敬,一旦縣裡出了什麼事情,自己的金身先破,上峰還要覺得你做得不好,害得他也攤上事情,考評自然好不到哪裡去。
曹瑞能在這等地方幹下去,非但幹得有聲有色,威望甚高,還感動了上峰,從襄武縣縣令到隴西郡郡守,竟一力保舉他去做監察御史。這等姿態,與其說是“識才”,還不如說是“送神”,恭恭敬敬地將這位大爺送走,省得你給我們添堵。我們呢,也不整你,給你鋪條康莊大道,希望你將來能承一承情。
監察御史雖是正八品下的官員,品級也不高,但有監察百官、巡視郡縣、糾正刑獄、肅整朝儀之權,典型的官小權大。在這個位置上,想要混日子是不能夠的,要麼做得好,青雲直上,要麼捲入是非中,一跌到底。曹瑞就是前者,直接從正八品下的監察御史升成了從六品上的吏部員外郎,前途遠大,又是在重要衙門。再過了六年,又直接升成了從三品下的上郡弘農郡郡守。
哪怕這些年朝政動盪,官員換了一撥又一撥,也沒人能否認,曹瑞這升遷速度實在挺快的。二十多年,從正八品下爬到從三品下,又是在聖人治理國家的時候,沒有點真本事可做不到。
秦琬早就見過曹瑞的履歷,可惜未見其人,不過今日觀徐密神色,也知徐密對曹瑞是頗爲滿意的。再聽弘農郡折衝都尉的履歷,就聽徐密說:“岑越,京兆萬年縣人,其祖曾爲千牛衛將軍,早逝;其父腿腳不便,不良於行……”
腿腳不便,就不能做官,若一家之主再去得早,家道中落就成了定局。畢竟往前推幾十年,正是新舊交替的時候,同樣是當兵的,有人混得好,滿門勳貴,就有人混得差一點,縱不至於解甲歸田,少了那麼一層爵位做庇護,終究少了幾分底氣。畢竟國家不是時時刻刻都有仗可以打的,有爵位,便可以讓自家在上流社會待着,哪怕家***了不孝子弟也能撐幾代,若是沒有爵位,一旦家中人才青黃不接,家道中落就是定局,要不武人怎麼將“封爵”看得重若泰山呢?
秦琬琢磨着曹瑞和岑越的履歷,越想越覺得聖人任命官員實在是太巧妙了——一個出身青徐二流世家的郡守,一個來自長安本地的折衝都尉。後者一家老小都在長安,又指望着自己能光宗耀祖,重振家族,在朝廷強勢的情況下,一般來說不會動什麼心思。
前者呢,雖同是世家出身,但他身爲郡守,弘農又是昔日京畿旁的大郡,諸如弘農、河內、河東等地的世家,在本朝都頗有些勢力,方到前朝,更是跺一跺腳,朝堂就要抖三抖的龐然大物。
莫要以爲世家就會和世家相親相愛了,需知天下膏粱、華腴之家看那些甲等、乙等的家族,從來都是斜着眼睛看的,就差沒把“配不上”三個字寫在臉上了。至於丙等、丁等的世家,在他們眼中更是塵埃一般,連他們家大門都進不去,進去了也是受折辱的。
若是寒族出身的官員,反倒不好去這等世家強盛之地爲官,一是不怎麼清楚世家的門道,二是怕行事有些極端——無論是嫉恨、厭棄世家,還是對世家推崇備至,都不是好事。前一種容易讓地方上生亂,後一種容易被世家籠絡。反倒是曹瑞這種,根基在別處,自己很有本事,也是世家出身,偏偏被所謂的膏粱之姓以門第論高低的人最合適做世家根基強盛之地的郡守。還有一點便是,乙、丙、丁三等的世家子弟,遠比膏粱之姓好滿足,對他們來說,只要家裡有人做到九卿、散騎常侍、郎中等官,保住門庭不墜就好了,若能更進一步,家裡出個尚書,無異於祖墳冒青煙,定要祭祖以告慰先人。膏粱、華腴之姓卻不同,前者的最低標準是三世三公,後者的最低標準是令、僕,即宰輔。朝廷又不是你們家開的,你們家也不會代代都出天才,這等胃口,如何滿足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