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柏聽見秦琬有請,猜到是涼州的事情,方方面面都想得妥帖,只等秦琬問了,便有相應的、極好的回答,誰料秦琬乾脆得很,第一句話便是:“我欲將澤之調往涼州,江相公經略西域多年頗爲熟悉,又是先帝信賴的重臣,不知誰任張掖郡守,可令涼州胡人的動靜暫時平息?”
向皇帝推薦人才,本就是宰相應盡的義務,不過真正能像祁黃羊那樣做到“內舉不避親,外舉不避仇”的人實在太少。何況就算你做到了,皇帝也未必會相信,指不定認爲你們兩個之間有什麼貓膩。久而久之,宰相反而對推舉人才非常忌諱,就連朝堂也有共同的認知——只要你不是那種權傾天下,不在乎任何流言蜚語的“權相”,就不能公然破壞官場的規則,想要安插人的話,還是暗着來的好。
正因爲如此,秦琬問得太過直接,江柏反倒愣了一下,隨即深思起來。
江家雖一公爵,一相爺,烈火油烹,鮮花着錦,但接下來的兩代兒孫卻沒出挑的。做個富貴閒人倒也罷了,怕就怕家業太大,被人覬覦,自身卻又沒有足夠的能力,連這份基業都守不住。這種情況下,祁潤這個能力出色,只要不出意外,一定會成大器,也沒有什麼根基的江家孫女婿的存在,就顯得尤爲重要。
江柏雖貴爲宰相,但他的升遷之路不同於正常文官,經略西域多年的他,手上雖有一些得用之人,卻沒有如徐密、張榕這等久在中樞的文官那樣龐大而稠密的關係網。這也是他雖身爲次相,做事卻經常有勢單力孤之感,不得不與兄長保持密切聯繫,抱團取暖的原因——感情固然是一方面,老母親的存在也是一道極重要的砝碼,沒有人說他們的感情不好。但對他們這種當了幾十年一家之主的人來說,感情再怎麼深,以此來維繫的情分也十分脆弱,略嫌不可靠,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被重重劃上一刀。唯有同樣的血脈、深厚的感情、共同的利益,纔是江家兩兄弟親密無間的保證。
秦琬若是半遮半掩,江柏可能還會裝一下糊塗,但這樣大的橄欖枝拋出來,他卻很難不接——秦琬的提議,非但是大力栽培祁潤的前奏,也是給江家賣了一個好。
張掖郡曾是匈奴昆邪王地,漢武帝元鼎六年置張掖郡,取“張國臂掖,以通西域”之意。
此處雖不是涼州的郡治,卻是西北極繁華的一處城池,不僅被大夏重視,也被胡人所覬覦,一心想要奪回張掖郡。不單單是歷史的原因,更重要的是因爲張掖郡經濟發達,貿易頻繁,無論在政治還是經濟上,戰略地位都非常重要。
正因爲張掖郡的重要,所以啊,張掖郡守是一個幹得好就平步青雲,幹得不好就仕途無望的位置,哪怕是混呢,只要你四平八穩地混完了,往上走一步往往是沒問題的。不像別的地方,你在這裡做了三年郡守,未來在哪裡還不知道,平調三年又三年,一晃過去幾十年,仍在郡守位置上打晃的也不是沒有。話又說回來,若不是出於這種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心態,涼州的事情也不會鬧成這樣子。
這是一筆爛賬,因果關係誰也理不清,前幾任張掖郡守究竟怎樣姑息胡人,我們姑且不談,只說現在。
胡人也是人,受了血的教訓,再怎麼不安分,也要平靜一兩年。可以說,這幾年裡的張掖郡守,無疑是最好做的。恩威並施,震懾之後再優撫胡人,唯此而已。總比前頭的幾任郡守接手得都是爛攤子,若不延續上一任對胡人的姑息策略,自己烏紗帽就不保的好。
換做平時,涼州完全稱不上政治鍍金的地方,洛州、徐州等地纔是,官員聽見分到後面這些地方,個個喜不自勝。要是聽說自己得去涼州、嶺南,一個兩個哭喪着臉和什麼似的,這次卻不同。明擺着鍍金的機會,秦琬直接送到了江柏的面前,這樣大的一個人情,江柏無論給誰都行。反正無論他將這個機會給誰,只要這個人還想在文官圈子裡混下去,哪怕不明着站在江柏一邊,必要的時候也要拉江家一把。否則一輩子都會被戳脊梁骨,擡不起頭來。
當然,如果實在不要臉了,裝作什麼恩情也沒受過,含含糊糊地混下去,也是可以的。但你必須保證你和皇帝的關係很好,或者皇帝的想法與你很合拍,畢竟就算你想裝傻充愣,也要看別人配合與否,這麼大的一個污點,沒道理你的對手不拿來說。如果坐在御座上得是個略正常一點的人,看見人家對你有這樣大的恩情,你卻沒有半點還的意思,對你的感覺一差,你的前途就很“樂觀”了。
一想到這裡,江柏的心情就有些複雜。
他明白,秦琬這不僅僅是在向他賣好,也是光明正大的陽謀——我予你好處,你若受了,在外人看來,你就是傾向我這一派的。你若不受,那也無妨,自有其他人願意爲我效勞。
沒有逼迫,更沒有威脅,只是再普通不過,甚至可以說是明碼標價,彼此之間都不傷害感情,互利互惠的交易。大家互換一下政治資源,你好我好,實現雙贏嘛!至於這種“互換”,會對未來產生什麼影響……
江柏苦笑了一下,不知該說什麼好。
只有自作聰明的人,纔會覺得世間唯有自己一個人最機靈,左右逢源,兩面討好。真正的聰明人,沒有誰會不明白“立場”的重要性。一旦選定,想要改換門庭,想要付出的努力何止千百倍。這也是爲什麼廢太子犯事的時候,許多人明知道跟着他一條路走到黑,很有可能抄家滅族,卻還是要拼上所有去賭一場榮華富貴的原因——因爲他們縱然投靠了先帝,也會被世人看不起。除非他們做出比從前清廉正值一百倍的姿態,不要命地勸諫皇帝,日積月累,或許才能用幾十年經營的好名聲,換卻人們遺忘他背棄失敗的舊主,投向勝利者的不堪。偏偏先帝得位正當,並不需要收容兄長的臣子,更不會踩着兄長的名聲以擡高自己,更不容許任何人這樣做。
我們兩個的爭鬥,那是我們兄弟之間的事情,他再落魄,再不堪,犯了再大的錯,那也是我的兄弟,我可以管,你們滾一邊去。
秦琬的情況,又與先帝有所不同。
想也知道,秦琬與秦敬之間,哪怕前者很少給後者正眼,也不妨礙他們兩個人的關係已經到了你死我活的程度。
可以說,在這場爭鬥中,秦敬唯一的優勢就是他的性別還有排行,論政治手腕,日漸成熟的秦琬可以把他甩到天邊去,如果不是性別受到限制……這等時候,江柏身爲次相,立場若是向秦琬偏一偏,無疑是將秦敬往深淵推了一步,也讓江家的處境變得十分危險。
倘若秦琬是個男人,縱然如今的局勢是幾個出色的皇子各有其能,江柏也會毫不猶豫地投向秦琬。因爲男人就代表着這一脈傳承,縱然主君死了,我們還可以支持主君的兒子,血脈不絕,希望就沒有斷絕,偏偏——哪怕沈皇后養大了庶子,那又如何?別說嫡母和庶子了,縱觀各朝,捏着權柄不肯還給兒子的親生母親還少麼?更不要說嫡出的姐姐和庶出的弟弟,母子之間尚有禮法、孝道等理由可以鉗制後者,可若是沈皇后……了呢?長公主牢牢捏着大權,不交還給已是皇帝的弟弟,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真要走到那一步,秦琬門下的人立場就很尷尬了——她還政吧,新皇帝很可能對他們這些老人有所芥蒂,不重用他們;不還政吧,又是一場你死我活,而且他們還算比較站不住腳的那種。這些都是可以預見,幾乎能肯定會發生的事情,也難怪江柏會猶豫。
對他來說,秦琬給出的,不僅僅是一個問題,更是一件攸關江家命運的抉擇。不管拒絕還是接受,江家都會經歷一段困難時期,區別只在於是現在,還是以後罷了。
短暫的猶豫後,江柏下定了決心,乾脆利落地說:“人選有三,還望殿下決斷。”隨即就將他看好的三個人名字和履歷報了出來。
這三個人,一個性情溫和,很會做人,雖說政績平平,但與同僚相處得非常好;一個手腕非凡,性情卻有些激烈;還有一個踏實肯幹,話不多,卻很得老百姓擁戴。當然了,他們還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年紀在四十上下,家中也有一點勢力縱不是世家勳貴,也談不上完完全全的庶族出身。
很顯然,江柏這是在給江家,也給祁潤鋪路。
秦琬莞爾一笑,心頭大快。毫無疑問,江柏此舉,已然證明了他的立場——他接受了秦琬的好意,願意投桃報李。這份回報,不僅體現在許多政事的支持上,也會體現在大夏勳貴和文官的一大政治力量上。這纔是她最需要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