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琬和高盈也促狹,邀了裴熙,請了玉遲,知會了祁潤一聲,就連秦琬的二姐秦織也湊趣一觀,輪到隋轅的時候,卻在帖子中寫明瞭讓他們夫妻倆賞臉,務必一道前來。
爲着這件事,隋轅見到秦琬,一張還算俊俏的臉就苦得能滴出水來,好容易抽了個機會,便逮住秦琬,對她抱怨:“海陵啊海陵,你可把我給害苦了,我在躲誰,他們不懂,你和高姐姐還能不懂麼?”
“相公。”甜蜜蜜的聲音忽地想起,隋轅猛地打了個哆嗦,戰戰兢兢地轉過身子,便見妻子朱氏對自己溫情款款,聲音柔得能滴出水來,“不知相公遇上了什麼棘手的人物,竟要東躲西藏呢?”
隋轅勉力擠出一個笑容,結結巴巴地說:“沒,沒什麼……”
旁人猶可,裴熙卻是個不給任何人面子的,見到這副情景,早就捶桌大笑:“隋轅啊隋轅,你也有今天!”
這便是娶了個將門虎女的悲哀了,朱氏的父祖長輩都是軍中將領,雖沒出一方統帥,絕代名將,也有好些都尉、校尉,家中男丁十有八九都是領着差的。在這等家風的薰陶下,朱氏雖生得嬌小玲瓏,騎術卻精湛至極,一手鞭子使得出神入化,柳葉雙刀虎虎生威。至於針鑿女紅,那就只能哭泣了。
朱家人一直很發愁這個看上去嬌嬌怯怯,實則兇猛霸道的姑奶奶該找個什麼樣的人家嫁了,哪怕同爲將門世家,對方也未必吃得消啊!別家就更不要說了,哪怕她柔弱的外表能遮掩一時,也不能遮掩一世啊!巧了,朱氏之父回京述職,隋轅見到朱氏後便犯了相思病……別人見朱家人情緒低落,還當隋轅名聲不好,他們擔憂女兒,誰能想到他們擔心得是朱氏脾氣不好,將隋轅揍趴下,惹得當利公主問責?哪怕當利公主問明情況後,口口聲聲說無妨,全然不改下聘的計劃,他們也擔心啊!那可是當利公主的幼子,即便是繼室,也有一堆姑娘上着趕着湊上去呢!
好在隋轅名聲差歸名聲差,本性卻不壞,哪怕三天兩頭就被擰耳朵扭腰,除了東躲西藏,苦着一張臉外,竟無任何針對朱家乃至朱氏本人之舉,反倒好了傷疤忘了疼,一見娘子笑顏如花就忍不住往上湊,如此循環往復。朱家人鬆了一口氣,旁人也懶得多管閒事,一心一意看熱鬧。
在場的人或婚姻不順,或夫妻相敬如賓,雖親密恩愛,到底少了點什麼、正因爲如此,見着這對歡喜冤家打打鬧鬧,便忍不住會心的微笑。
秦織見衆人的心神都被帶了過去,磨磨蹭蹭地捱到秦琬身邊,小聲說:“縣主,三妹她……”
到底是嫡親的姐妹,哪怕秦綺對她做出了那樣的事情,讓她受了旁人好些猜疑的目光,秉性溫柔善良的秦織到底放不下這個妹妹,忍不住向秦琬哀求:“三妹也是年輕不懂事,這樣的熱鬧——”
秦織看似柔弱,心裡卻最明白不過,別說代王府,哪怕長安的社交圈子,得了春熙園的秦琬也變得有分量了起來。大家都看着呢,秦琬親近誰,誰就能在這個圈子中站穩腳跟,秦琬疏遠誰,命婦們也會對此人敬而遠之。當然,若是另外一些有分量的人,諸如當利公主、館陶公主引薦,又是另一回事了,可誰會爲了代王的庶女去得罪代王的嫡女呢?
“年輕?我瞧她比你還老成持重些。”外人需要給幾分面子,拆臺的自家人卻不用,提起自己那個不着調的三姐,秦琬毫不留情,“她可是個滴水不漏的賢德人,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我豈能帶壞了她?”
聽見秦琬這麼說,秦織便知嫡妹心中有氣,不敢再說什麼。
代王雖有四個女兒,長女秦絹卻是在代王未從流放之地回來時便巴巴地嫁了人的,看到代王回來,她非但不愧疚,還嚷嚷着婆家虐待了她,求代王做主。代王夫婦既恨她不孝,又覺她可憐,對她十分冷淡,除了必要的時候幫把手外,便不再多做什麼,秦絹滿心都是報復回來的想法,壓根沒發現她連最頂尖的那個圈子都擠不進去了。
眼看着親妹妹要重複庶姐的老路,秦織心急如焚,奈何自身份量不夠,可想到妹妹的處境,她的鼻尖一酸,忍不住落下淚來——喬睿的父母都是嚴苛方正的人,知曉喬睿和秦綺的私情後極爲不滿,若不是被喬家的老人們攔着,險些請了祖宗家法出來教訓喬睿,連帶着對秦綺也看不順眼。秦綺如不是代王庶女,壓根進不了喬家的門,饒是如此,喬家父母也動輒就讓喬睿專心讀書,少在後院流連。可笑秦綺還以爲這是喬家人對新婦的考驗,或者婆婆拿捏媳婦的手段,卻不知喬家人對她的品行已是信不過了。
姐妹換親本就不尋常,旁人免不得對二人的德行質疑起來,代王府對秦織親暱如故,卻將秦綺隔離在社交圈子之外,無疑對此事下了定論。秦織雖是受益人,仍舊惦記着妹妹,秦琬知這是骨血天性,卻不覺得秦綺像會在乎這些的人,便道:“秦綺做出這等事,真要說對王府有什麼損害也不至於,唯獨傷你最深。你如今也有夫婿、兒女,做事之前不妨好好想想他們。”
這話說得可就誅心了,仔細想想卻也沒錯,秦綺不過一介庶女,代王願意給她名分,她纔是領着朝廷俸祿的鄉君。代王若不願意認她,如魯王庶長女一般至今沒記在皇室族譜中也不是什麼稀罕事。除了通敵叛國,株連滿門外,秦綺再怎麼蹦躂都難動代王筋骨。哪怕她夥同喬睿參與叛亂,“讓太子”之事一出,新帝也不能對代王怎麼着。她自負聰明,卻不知真正能傷害得唯有身邊親近的,在意她的人罷了。
秦織也是做了母親的人,即便不會爲了丈夫放棄妹妹,也會爲兒女多思量思量,便悄無聲息地退去一邊,不再說什麼。
裴熙倚着窗櫺,百無聊賴地看一眼室內,又瞧一瞧屋外,忽地停住了,眉頭也緊縮起來。
秦琬見狀,起身走了過來,也向樓下望去,隨口問:“怎麼了?”
裴熙傾了傾身子,將窗櫺合上,沉默了一會兒,若有所思,似是自言自語:“西突厥這次來訪得是什麼人?”
“聽祁潤說是突厥的右賢王,大族出身,素好漢學,又是都羅可汗的女婿。”秦琬見裴熙神情有異,便道,“有什麼問題麼?”
裴熙搖了搖頭,臉上浮現一抹興味之色:“無事,方纔瞧見了一個熟面孔。”
“別故弄玄虛了。”秦琬知他素有過目不忘之能,早年又隨羅老太爺出使過突厥,沒好氣地說,“你究竟看見了誰?”
“也不是旁人,都羅可汗先頭那位大可敦的幼子,突厥葉護思摩。”裴熙答道,“當時我還年輕,他也年少,竟不覺得,今兒一看才知此人——”他頓了一頓,方望向秦琬,極中肯地說,“狼顧之相。”
茶樓的窗戶合上的那一刻,思摩才收回目光,他的隨從,草原上極有名的勇士處真湊了進來,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如是有異……”
“在人家的地盤上,你還這麼張揚?”思摩笑着說了一句,沒半點責怪的意思,處真卻驚慌不已,若非人在大街上,定會伏地請罪,用鮮血證明他的忠誠與規矩。
回想起方纔的驚鴻一瞥,再瞧瞧四周的繁華,思摩懶洋洋地笑了起來,英俊、陽光,瞧上去無害極了。即便漢人對胡人多有隔閡,仍有不少小媳婦小娘子爲這個笑容羞紅了臉。
中原可真好啊,思摩想。
沒有漫天的風沙,不需要辛苦尋找水源,春寒雖是料峭,大多數百姓卻都有足夠厚的衣衫能低於寒風。哪裡像突厥,唯有貴族和勇士才能享受這一待遇,每到冰消雪融,春暖花開的時候,各部族就要爲了水源廝殺。
他是西突厥可汗都羅的大可敦,即原配正妻的小兒子,本能名正言順地繼承父親的草場、牛馬和奴隸。奈何都羅被大夏的大義公主,或者說大義公主能帶來的權柄與勢力迷得神魂顛倒,不惜將大可敦貶做側室,也要迎大義公主爲正妻。
大可敦自是淚水漣漣,痛斥都羅的負心,她的幾個兒子也極爲不滿,唯有思摩覺得理所應當——女人麼,追逐者無數的時候,自然挑個能給她最好的人嫁。若沒有大義公主和她背後的大夏的全力支持,都羅一輩子都玩不過兄長那羅,俯首稱臣已是最好的結局,一個不慎腦袋就要落地,哪能像現在這般,突厥一分爲二,東西可汗並尊?光憑這一點,作爲受益人的他們也不該怨懟纔是。
他年紀小,生得好,乖巧識趣又天資聰穎,極好漢學。都羅可汗見他沒有野心,不虎視眈眈可汗之位,異常看重他;大義公主見他不似幾個年長的庶子般狠辣,對中原敵視非常,反倒極爲嚮往,免不得擡高他幾分。親近大夏的人看他順眼,崇尚勇武的人敬他身手,故他年紀輕輕便做了突厥葉護,權柄之大尚在左右賢王與他一衆兄弟之上,竟無幾人能說出他的不是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