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王妃往沈曼跟前這麼一湊,非但沒被禮貌地請走,反倒與沈曼談笑風生。旁人見了,身份與二人等同,又最是長袖善舞不過的趙王妃和四公主襄城也上來湊趣,不知不覺竟將韓王妃和新蔡公主擠到了一邊。
韓王妃不在意這些,努力回憶着沈曼的育兒經,口中唸唸有詞,看樣子是覺得使女記得不放心,非得自己也記住全部內容。
新蔡公主本來就是個不愛說話的性子,端坐一旁就如冰雕美人,無喜無嗔。秦琬偏偏靠過來,好奇地望着五姑姑,眼神清澈,不帶半絲陰霾,更沒有絲毫探究的意味,只是純粹的欣賞。
對這樣純善的目光,自幼成長在宮廷,見識到人心最晦暗一面的新蔡公主有些招架不住,竟主動開口:“海陵縣主,宮宴之時,你當居諸縣主之首,列代王之後。”陳留郡主每逢大事座次必凌駕於諸公主之上的特殊待遇,大家都已習慣,聖人在別的事情上不怎麼照拂侄女,該怎麼給官給爵就怎麼給,沒逾越半分,在這種盛大場合,卻是一定要給侄女撐場面的。
之後,不是之下。
秦琬知曉,宮宴這等盛大的場合,外命婦由妃嬪開宴,於偏廳祝大夏國運昌隆。太后、皇后、王妃和諸公主、郡主、縣主卻有資格進入正殿,與父兄夫婿一道領宴的。
這是夏太祖擡高秦氏皇族身份的又一做法,一個甲子下來卻成了約定俗稱的規矩。
公主是君,高居上首,駙馬是臣,沒資格與公主如王爺王妃一般並肩而坐,故未嫁和已嫁的宗室女混坐也沒關係,這些年也一直都是如此排的。
郭貴妃、李惠妃和劉華妃把位置一排,發現秦琬左邊樂平右邊東昌,覺得她們真敢這麼安排,定會觸怒代王。故三妃商量一番,決定在代王夫婦後頭給秦琬加張案几,理由也很簡單——秦琬是未嫁女,又是出了名的孝順,一來不能輕易被人看了容貌和舉止去,二來也好就近照顧代王妃。
聖人被三妃說服,允許了這樣的座次排位,新蔡公主之所以提起,無非是怕秦琬心存芥蒂,將別人的好心當做羞辱,白費聖人的苦心。
只不過,這事,她不適合說,更不該用這種方式說。畢竟這雖是大實話,聽在心思不同的人耳中卻有不同的意思,若秦琬本來就對這種安排不滿,聽見新蔡公主這麼一說,鐵定覺得新蔡公主在落井下石,而非有意提點。
秦琬知新蔡公主的用意,對這位面冷心熱又不怎麼會說話的姑姑也增添了幾分親近之心,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天,一炷香一盞茶不說話都時有發生,難得的是竟沒冷場。韓王妃中途被李惠妃宮中的女官喊着離開一次,想來是兒子醒來找不到母親哭鬧不休,離開了許久,待她回來,時間也差不多了。
在內侍的引導下,秦琬找到了自己的座次,與沈曼入席。
不消多時,代王亦至。
這位皇長子殿下身着玄色長袍,卻不見肅穆威儀,越發顯得清瘦而憂鬱。興許是一整天車馬勞頓,雖有華蓋遮擋日頭,卻仍在烈日下待了許久的原因,他的神色帶了些病態的蒼白,讓每個記得起代王十年前模樣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嘆息。
縱然外貌沒什麼變化,精氣神卻遠遠不如從前,說得簡單點,便是帶上了暮氣,甚至還不如年過花甲的聖人精神矍鑠。
當然了,與代王妃的情狀相比,代王的身子又是看得見的安康。
秦琬站了起來,待父親落了座,復又坐下。趁着這一起一落的功夫,她已看清了自己的幾位叔叔。
秦氏皇族的人都生得很好,諸王自然也不例外,趙王貴氣,魏王肅穆,魯王和煦,哪怕是風評最惡的韓王,也有一副堪稱奢華的容貌。明明是與李惠妃相差無幾的五官,落在李惠妃身上就是清秀平淡,在他的臉上這麼一組合,卻有種奪人心魄的華麗。光看他的臉,定沒人能想到,他會以那麼卑鄙的手段害死未婚妻,又時常對自己的王妃動手,非打即罵,害得她在鬼門關徘徊了好幾回。
興許是秦琬的目光落在諸王的身上久了一點,四位王爺都察覺到侄女的好奇,趙王和魯王神色溫和,對秦琬輕輕頜首,喜愛之情溢於言表。魏王神色淡淡,右手卻不自覺地摸向懷裡,似是想給她見面禮。唯有韓王,冷哼一聲,瞪了秦琬一眼,別過頭,再不看她。
秦琬見狀,露出幾分受傷之色,端坐位置上,低頭看着案几上的珍饈,不再關注四周。
諸王的舉止一向惹人注意,何況是在這樣敏感的時刻,眼見韓王不將代王放在眼裡,不知多少人的眼神在交匯,心照不宣地繃住神情,免得露出譏諷之色。
韓王素來驕橫,連太子都不放在眼裡,聽聞代王拒了他的禮,以“潛修”之名沒讓他進王府大門。但天子尚賢,尚且折節待士,幾番相請,方見誠意。韓王莫不是以爲生母位份最尊就能代替一切,連長兄的支持也不需要了?若他的生母是皇后,倒真沒這必要,可李惠妃……嘿,別說四妃之一的惠妃,就連三夫人之首的淑妃,歸根到底,也就是一個妾罷了。
代王與幾個年紀略小的弟弟並無交情,縱在十年前也就是打個照面的功夫,見韓王如此待秦琬,不由怒火中燒。
裹兒還小,又沒見過她的幾個叔叔,好奇看一會兒又怎麼啦?哪怕有些失禮,你們做長輩的難道就不能容忍幾分?凶神惡煞的做什麼,唬她一個孩子?
難怪楨姐姐說韓王府她是肯定不會帶裹兒去的,有這麼一個主君,豈止是後院亂,前院也好不到哪裡去!
代王越想越氣,剛打算說韓王幾句,聖人已經駕臨。他只好將這份怒意記在心裡,提醒着自己,以後莫要沾韓王一星半點,至於韓王有什麼事情,需找他求情,更是幫都不幫!
聖人略一掃四周環境,瞧見兒子們的神情都有些不對,暗暗記下,匡敏更是千伶百俐,不過往小內侍身上落一眼,對方就知他要詢問緣由,忙打好腹稿,尋思着怎麼描述剛纔的事情。
韓王對兄長髮妻尚且如此,對卑賤的宮人內侍更好不到哪裡去,被他牽連或發落的宮人內侍不知多少,至好也不過是個調到冷清衙門,孤獨終老的結局。內侍們對他早有怨言,哪怕與代王無甚交情,也不介意在這時賣代王甚至諸王一個好,順便踩一踩身爲天潢貴胄的韓王。
這些內侍交換着眼神,尋思如何編排韓王,忽聞外頭一陣喧囂之聲,正面面相覷,只聽得有人聲嘶力竭地高喊:“走水啦!走水啦!”
聖人將酒杯重重一放,面沉似水,代王忍不住想要站起來,意識到有些不對,想坐下,又覺得不大好,頗有些進退兩難的意思。
他覺得尷尬,旁人卻顧不了這麼多,不消片刻,便有衛士匆匆來報,壽成殿走水了。
一聽這個消息,旁人猶可,韓王妃的面色卻已慘白如紙。她霍地從座位上站起,由於動作太過猛烈,案几上的酒水撒了一地,她卻恍若未覺,一心要往外頭衝。
韓王聽到熟悉的名字,愣了一下,猛地反應過來——壽成殿是他母妃的住處,他唯一的兒子還在裡頭!
即便對韓王妃十分不喜,對她生的嫡子,韓王卻是頗爲看重的。他本想將兒子抱到前院來,由自己撫養,省得沾染上韓王妃的小家子氣,自小就被當成妻妾鬥爭和爭寵的工具。韓王妃卻跑到宮裡哭訴,說她身爲王妃竟無進入前院的資格,邱孺人一介妾室卻行走自如,使女也多半許了前院的管事。孩子到了前院,就如同到了邱孺人眼皮子底下,無疑有性命之憂。
韓王聽後氣得不行,覺得這個女人在胡亂編排自己,狠狠教訓王妃一頓不說,連她打理王府的職權也剝奪,將之交給邱孺人。誰料孩子真得了風寒,險些沒保住,惹得聖人大怒。從此,韓王的獨子就沒離開過韓王妃身邊半步。
作爲聖人九子中最暴戾的一個,韓王做事頗有些不按章法來的意思,見着妻子花容失色,似瘋似狂,跌跌撞撞地往外頭衝,他既沒有跟去救火,也沒有攔住韓王妃,反倒霍地起身,衝到魏王身邊,拎着魏王的衣領,拳頭狠狠地砸了上去。
魏王被他這一連串動作搞得懵了,下意識偏了偏頭,眼窩沒被打到,眼角下方卻一片烏青,可見韓王出手多重。
他這樣不按常理出牌,鬧得羣臣都要瘋了,齊刷刷全站起來,卻不好上前阻攔。
魯王反應快,猛地抱住弟弟的左手,趙王也知不能看戲,連忙拖着韓王的右手,暗罵魯王奸猾,把可能被打的差事留給他。代王也大步上前,一道按住韓王,怒斥:“八弟,你在發什麼瘋?”
韓王雙手努力爭脫兄長的束縛,似是壓根沒聽見代王說話,只是等着魏王,惡狠狠地說:“秦寅,若是我的兒子死了,我便要你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