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曼的話語猶如一顆定心丸,撫平了秦恪和秦琬心中的不安,未等父女倆再說什麼,沈曼已望向七月和程方,正色道:“你們看着這幾個婆子去廚房,讓她們多燒些滾水,燒得越多越好。”
兩位忠僕二話不說,一個從牆腳拿了弓箭,一個利索地拎起不知是誰帶來的重刀,將那些嚇得腿腳發軟的婆子給提了起來,威逼利誘加推搡,將這些賃來的婆子們給弄進了廚房,戰戰兢兢燒起開水來。
一時間,正屋就剩下代王一家三口。
趙肅立於不算寬敞的庭院之中,見十幾個兄弟無不手持長槍,神色或惶恐,或興奮,或肅然。他不過略做衡量,心中就有了打算,一一點名道:“李三,王田,你們兩個去南邊守着;劉七,宋六,你們兩個去北邊守着;曾五,仇八,周大,你們三個去西邊。記住,別先記着上弓箭,夜裡這東西不好使,若看見有不長眼的敢翻牆,直接將他們的手給扎個對穿!”
危難之時,各人的本事就顯現出來了——曾、仇、週三人,皆是北衙軍的老兵油子,戍過邊防,上過戰場,聽見自個兒被安排去守後院,也就是不以爲然地撇撇嘴,扛着大刀,拎着長槍,揹着弓弩就上路了。至於李、王、劉、宋四人,那可就真是一步一回頭,若非院子太小,南北兩邊的守衛者一扭頭就能看到庭院的動靜,他們估計能自己將自己給嚇死。
秦琬一直伸長了脖子,留神看庭院的動靜,見好幾個兵士畏首畏尾,忍不住問:“阿孃,咱們有多少錢?”
“不夠。”沈曼搖了搖頭,無奈道,“咱們身上的錢,不足以讓這些兵士拼命。”更何況,她還有句話沒說出來。
若是在京城裡,什麼事情都好辦,但在這種地方……十年八載的,除了趙肅外,還有誰能保持着銳氣?若是趙肅沒辦法壓服這些人,眼見情況不妙,這些兵士扔了武器做逃兵也是極有可能的。家人固然重要,自己的性命也十分要緊,可不就是這個理兒?
她出身將門,自然知曉這些底層的兵士基本上都是吃喝嫖賭五毒俱全,若沒好彩頭,關鍵時便使不上力的。偏偏他們一家是被流放至此,能夠吃飽穿暖,待遇不差,已經是劉寬奉上的職田收入,還有京城中譙縣公府時不時補貼的功勞了。尋常激勵兵士的手法如賞銀許官之類的,他們還……
還不等沈曼的話音落下,一聲淒厲的哀嚎傳來,秦琬下意識抖了一下。
下一刻,就聽見趙肅豪邁的聲音響起:“今日殺賊,按人頭計算,一個十貫!兄弟們,待我們殺盡這些賊人,我趙九郎就請大家去十里香喝個三天三夜,不醉不歸!”
此言一出,兵士們羣情激奮,就差沒嗷嗷叫,秦琬卻擦了擦眼睛,直愣愣地看着趙肅長槍使得利落,破天荒有些結結巴巴:“趙,趙九郎,哪來的那麼多錢?”
“不管有沒有,先過這關再說。”眼見趙肅想到了她沒想到的事情,沈曼的神色便有些複雜,口氣淡淡地說,“等過了今夜,劉寬知曉這個消息後,定會……”
說到這裡,她終於回過神來,倒抽一口冷氣:“今日裴熙到來,按照慣例,劉寬少不得宴請他一番。彭澤統共也沒多少官吏,一起給新上官接風洗塵實屬正常,若是他們喝個酩酊大醉,縱我們派去的人能喊開城門,也沒個能主事的人……”這是有人想一箭雙鵰,連代王加裴熙一鍋端了啊!就是不知道,劉寬那位“好”恩師鄧疆,有沒有參與進來?
以沈曼的定力,尚且覺得這事棘手,何況很少沾事的秦恪?這位皇長子殿下渾身冷汗涔涔,第一次感謝自己的突發奇想——若自己不自暴自棄,想着宴請這些兵士酬謝一番,也算對一直以來的冷淡表示歉疚,就將他們一道喊了過來,而不是任由他們如往日一般輪流分班值夜,估計他們一家早就被人偷偷摸上來,無聲無息地抹了脖子,到閻王那兒還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吧?
前來刺殺代王的歹人們真沒料到對方已有提防,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戳下去好幾個。但這些人敢做這種被聖人知道必定是誅九族的大事,顯然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刺鼻的血腥味非但沒能阻止他們的動作,反倒激起了他們的兇性。便有幾個十分悍勇的黑衣人,手揮長刀,爬過圍牆,森冷的刀鋒一揮,槍桿就被劈成兩半;還有些身手機敏靈活的,仗着庭院就十幾個兵士,沒辦法防禦到全部地方,也在盡力攀爬。
這時,唯一一個沒拿長槍的矮個子動了,只見他彎弓搭箭,箭矢有若連珠,一發連着一發,瞬間就將那幾個靈活的傢伙射了個對穿。
秦恪見狀,剛要喊一聲“好箭法”,卻聞尖銳的呼嘯聲響起,隨即“啪”第一聲,大門合上,伴隨着繚繞的尾音,才傳來兵士的叫罵:“弩,這些王八羔子有弩!”
“熱水,潑——”
趙肅的聲音不算大,卻十分沉穩,讓人聽了就安定下來。程方和七月動作麻利,端起盛滿沸水的木盆,也不顧燙紅的手,直直往黑衣人所在的地方潑!
一時間,慘叫聲,潑水聲,搏鬥聲不絕於耳。
呼嘯的弩箭重重地紮在了正屋薄薄的大門上,也扎進了秦恪的心中,他看了看身懷六甲的妻子,又看了看年紀尚幼的女兒,霍地起身,將圓桌一推!
霎時間,杯碗瓢盆碎裂的聲音不絕於耳。
意識到父親這是在架起第二道防禦,爲她們遮風擋雨,秦琬也站了起來,正打算挪幾張椅子,卻聽母親柔聲道:“裹兒,你去地上撿兩片尖銳一點的瓷片來,仔細別割傷手。”
秦琬不明所以,“哦”了一聲就要去做,聽懂了妻子言下之意的秦恪雙目通紅,難忍心中的悲愴:“曼娘!”
沈曼的目光如絲一般,輕柔地拂過丈夫和女兒,她的神情溫柔又帶了點悲傷,聲音極爲柔和,說出來的話卻斬釘截鐵,鏗鏘有力:“身爲皇族,豈能死於肖小之手?哪怕是生命的最後一刻,咱們的尊嚴,仍舊不容褻瀆!”
隊正以上的軍官才能配備得弩;訓練有素,一看就知道是死士的歹人;被威脅的校尉……他的兄弟要殺他,他卻只能無力地看着妻女準備赴死,什麼都做不了……
“我會保護你們的……”秦恪環顧四周,見牆腳放着一根粗大的木棒,登時衝過去將之提起,雙手緊握着木棒,喃喃道,“我一定會保護你們的。”
沈曼微笑着望着他,眼中就有了淚花。
秦琬看了看父親,又看了看母親,手上拿着鋒利的瓷片,不着痕跡地往手腕上比劃,最後頹然地放下。
人不知,故無畏。
她瞭解了“死”的可怕,所以……她想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呀!
“起火了——遠處起火了——”
“那是我們的援兵!”見到熊熊燃燒的火焰,趙肅精神一震,大喊,“以舉火爲號,咱們的援兵就要到了!”
援兵二字如同靈丹妙藥,非但讓萎靡的士氣爲之一振,也讓秦琬的心略略放下。還沒等她鬆了那根繃緊的弦,又聽見有個嘶啞的聲音在喊:“這羣王八羔子拼命了,兄弟們,頂住啊!”
秦琬終於有些害怕,她死死地拉着沈曼的袖子,擡起頭,很認真地問:“阿孃,我們會死麼?”
“不會的。”
“阿孃……”
沈曼看了一眼丈夫,隨即低下頭,極爲認真地望着女兒,正色道:“咱們會活下來,一天比一天活得更好。”
“曼娘,你的臉色——”秦恪驚慌道,“怎麼這麼白?”
秦琬也意識到這點,忍不住用擔憂的目光望着母親的小腹,小聲問:“阿孃,您很難過?”
沈曼生秦琬的時候,一路顛簸,處境艱難。好在她出身將門,身體強健,不似尋常閨秀那般弱質芊芊。風餐露宿,缺醫少藥的,她竟也熬下來了,身體也逐漸調養得好了起來。此番有孕,她本想做個撒手掌櫃,卻不巧正是風雨飄搖之際,內外諸事繁忙,連性命安全都無法保障,憂思過度,強作鎮定……可不就動了胎氣麼?
這種時候,哪怕身體再要緊,也不能真鬧出來,故沈曼搖了搖頭:“我還好,能撐得住。”
秦恪閉上眼睛,痛苦與悔恨表露無遺。
不知過了多久,廝殺聲漸漸小了下去,秦琬緊張地聽着外頭的動靜,片刻後,就聽見一個公鴨嗓響起:“嘿嘿,九哥,這次是不是要記我樑虎子的首功?”
這是……樑虎。
“你小子,真有你的!”
“嘿嘿——啊,九哥,你怎麼打我?”
“你小子跑得這麼慢,害得救援來得這麼晚,還好意思要首功?這次的慶功酒,我們喝,你負責倒,不準沾!”
“不要啊!”
聽見樑虎扯着嗓子,近乎要命般地哀嚎,秦琬脣角微微上揚,露出一絲笑意。
看樣子,這如噩夢般的一夜,是真的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