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火紛飛的年代,既有夏太祖秦嚴,燕王容襄這樣氣吞山河的雄主,也有南朝皇帝那般偏安一隅的庸才,更有許多佔領幾個縣城或一郡之地,就敢自封爲王,甚至自立爲帝的蠢貨。
這種人在秦嚴、容襄面前連土雞瓦狗都算不上,可只要他們統治着一方土地,便有無數人投其所好,爲了奉承對方,什麼歪門邪道都能使出來。送錢、送女人的人太多,買匡敏的人牙子排不上,他尋思良久,最後決定,送閹人。而且是年紀幼小,體格瘦弱,不會讓男人在任何方面產生忌諱的閹人。
衆所周知,唯有皇帝纔有資格用閹人服侍,他進貢閹人,不就是說對方是皇帝?對方豈有不高興的道理?可惜皇帝癮沒過多久,秦嚴的部隊就打了過來,砍下了土霸王的腦袋。年紀幼小的閹人們無所去處,也被秦嚴差人接管——他已經稱了帝,子孫妃嬪也該有些閹人服侍了。先前是秦嚴仁厚,怕人走這門路,沒有鬆口,剛好來了一批,自然是邊觀察邊用着。
匡敏年紀與聖人差不多,生得清秀,人又機靈乖巧,不知怎地就入了貴人的眼,指派他去給聖人做伴當。與他一道的還有三個人,戰死的戰死,背叛的背叛,到最後,就只剩下他了。
聖人一直認爲人牙子誤匡敏一生,若無那一刀,允文允武的匡敏早就該出將入相,而非呆在他身邊做個內侍,即便是內侍監,到底也脫不去旁人異樣的眼光。他曾想過幫匡敏尋找親人,但匡敏苦思冥想,只能記起自家是遭了洪水,又恰逢軍隊抓壯丁,方背井離鄉,倉皇逃難的,他上頭有兩個比他大不少的哥哥,下頭有個嗷嗷待哺的弟弟,中間幾個年紀相仿的全是姐妹。再要問家住何方,父母姓什麼,他的記憶已然模糊,不欲聖人耗費人力只爲他這麼一個宦官,便推說自己想不起來了。
幾十年一晃而過,匡敏本以爲一生也就這樣的時候,忽然見到了紀嵐。
寒門舉子,匡敏沒見過一千也有八百,本不會注意到紀嵐,哪怕對方很出挑也是一樣,可聖人喜歡提拔有志氣有才華,品性又不差的年輕人,時常召紀嵐來問話,匡敏也就多看了紀嵐幾眼,總覺得對方有些面善,卻想不起來在哪見過。直到他再一次從噩夢中醒來,忽地記起紀嵐像誰——紀嵐的輪廓若是柔和下來,像極了匡敏的姐姐和娘啊!
姐姐被人牙子拉走時的哭喊,匡敏一輩子都忘不掉,他留了心,暗中探查,旁敲側擊,爲不落旁人眼中,費盡千般手段,七拐八拐,終於查清楚了紀嵐的祖宗十八代,確定了對方正是自己的侄孫,忍不住熱淚盈眶。
他雖是從三品的內侍監,無論誰見了都要賣好,骨子裡卻一直爲閹人的身份自卑,認爲自己讓祖宗蒙羞。如今見到十年寒窗苦讀,一舉金榜題名的紀嵐,如何不歡喜?
紀家有了紀嵐,生活無虞不說,交際的圈子也拔高了,子弟無論讀書還是做官都輕鬆些。再過十幾二十年,族中子弟長成,也能厚顏稱一句“書香門第”了。
在匡敏,或者說在世人的心中,這纔是一個家庭最正統的攀升路,而非自家出了寵妃或是炙手可熱的大宦官。匡敏清楚世人對宦官的厭惡,爲了讓紀嵐的仕途平坦,他不敢與紀嵐相認,就連幫襯之舉都少。誰料穆家爲了安插自家子弟,一而再,再而三地逼走紀嵐,甚至讓紀嵐頂罪,導致紀嵐被聖人外派出京,抑鬱而死。雖有紀嵐氣量不大的緣故在,可若穆家不咄咄逼人,紀嵐何至於此?
紀家的底子太薄,人口有少,出了個紀嵐已經是老天厚愛,豈能在短短時間內再出第二個?眼看自家的上進之路戛然而止,匡敏又急又氣,他知懷獻太子在聖人心中分量,明白這事一旦揭出來,紀嵐就得從貶謫變成暴斃,連他也會失了與聖人的多年情分。礙於紀嵐的性命,他不敢明說,暗地裡的動作卻急了些。好在紀嵐地位不高,除了打着某些算盤的魏王外,無一人察覺到了匡敏的異常。誰能想到,什麼都打點好了,紀嵐自己卻想不開呢?
只有魏王。
匡敏對聖人的忠誠無可動搖,想要用復仇等藉口打動他非常艱難,反而會引起他的防備。魏王深諳人心陰暗面,知匡敏未必真的很喜歡紀嵐,甚至對家人的感情都是淡淡的。只是一直自卑閹人身份,待到紀嵐出現後,心中的缺憾忽然有了彌補的地方,將光宗耀祖的希望壓在紀嵐身上罷了。
紀家因紀嵐而在地方上得勢,崛起得太快,不知收斂,自然得罪了一些人,現在已到了牆倒衆人推的時候。魏王便派心腹幕僚紀鳴前去幫襯紀家,藉此與匡敏談判——紀家想再走正路怕是有些艱難,想要保住他們的富貴也無妨,只要與皇室搭上關係,不就好辦了麼?
“穆家人是人,紀家人同樣是人。”匡敏不疾不徐,不緊不慢地說,“魏王殿下履行了承諾,老奴自會爲他在聖人耳邊說幾句好話。”
匡敏是什麼人?他八歲就陪伴在聖人旁邊,陪聖人讀書習武,替聖人受罰,將聖人的飲食起居照顧得無微不至,戰場上也捨命救了聖人好幾回。聖人特允他陪葬皇陵,連墓室都修好了,可見榮寵之至。
這樣的一個人,偏偏又不愛弄權,不貪錢財,聖人如何不信他?他有事沒事就見縫插針地幫魏王說兩句好話,魏王的刻薄寡恩就變成了不得已,聖人對魏王的印象還不得慢慢扭轉過來?
秦琬本想說魏王是否安插了人到懷獻太子身邊,有沒有經沒經你的手,卻壓下這份心思,脣角噙了一抹笑意,淡淡道:“匡大人見多識廣,難道就沒想過魏王毀約的可能?”
若是三四年前,匡敏當然是將信將疑的,他之所以不同意紀家公然將紀清露送上京,爲得也是這一層顧慮。但現在正是魏王要靠着他的時候,魏王只怕要求爹爹告奶奶,恨不得紀清露的肚子裡立刻就蹦出一個男孩來,魏王豈會毀約?當然了,匡敏也不是一味自信之人,他能熬過那麼多場腥風血雨,自是膽略與謹慎兼備,聞言便道:“縣主請說。”
“若不是猶關性命,我也不會揭開這層傷疤!這對我來說可不是什麼光彩事。”秦琬自嘲地笑了笑,“我的夫婿蘇彧傾慕魏嗣王妃鄧凝許久,六年前蘇榮的長隨跟着我,六年後他仍舊忘不了她,您說,魏王會不會知曉此事呢?”
匡敏心中一突,神色也不復方纔的平靜。
知道的,幾乎是第一時間,他就很肯定地下了論斷。
裴熙都將蘇榮的伴當送到了大理寺,魏王即便一開始不知道,被裴熙這樣扇耳光後,怎能不去了解前因後果?
匡敏跟在聖人身邊,豈能不明白聖人對鄧疆的評價?若非朝中一時無人,哪能輪得到鄧疆做宰相?冒着得罪軍功卓著的蘇銳的風險,攬上鄧疆這個聲名狼藉的累贅……匡敏的臉色已有些不好看了。
這便是時間和距離的好處了,匡敏一直跟着聖人,明白聖人從頭到尾就不喜歡鄧疆,魏王不知道啊!首相老邁,成天想着告老還鄉;次相野心勃勃,勢力極大,誰會舍次相就首相?再說了,聖人也是這兩年明着對鄧疆露出了不滿,在此之前有幾個人能猜到?還當鄧疆爲非作歹都是聖人縱的呢!
匡敏本就不怎麼信任魏王,若是紀清露真生了男孩,看在自家能做皇子外家的份上,他興許會賣力幾分,現在嘛,魏王很難得到他的提點,更別說通風報信了。秦琬正是猜到了這一點,慢悠悠地說:“還有一樁事,您怕是不知道吧?五六個精通婦科、寒症的太醫聯手確診,口口聲聲說生育希望渺茫,需好生調養的鄧凝健壯得很,半點事情都沒有,倒是紀清露紀娘子……”說到這裡,她露出一個完美而矜貴,卻不帶任何溫度的假笑,“道家斬赤龍用的丹藥往口裡一倒,再怎麼求神拜佛,也是生不出兒子的。”秦宵雖爲了鄧家權勢,捏着鼻子娶了鄧凝,對她那段“過去”其實是很介意的,哪怕鄧凝與蘇彧半點關係沒有也一樣。他見鄧凝小產,元氣大傷,實在等不了什麼嫡子站住了再納妾的規矩,偏偏又要好名聲,便捏造了鄧凝接二連三流產的“事實”,說她很難有孕,好早些納紀清露進門。鄧凝前世便沒一兒半女,甚至連喜信都不曾傳出,早就覺得自己體質不適合生兒育女,聽太醫這麼一說,萬念俱灰,竟是連懷疑都不曾就信了。魏王父子的心思,秦琬已猜了個透徹,但她會這麼好心地告訴匡敏麼?當然是避重就輕,顛倒主次和順序,也好拆散這份本就搖搖欲墜的盟約啊!
作者有話要說:紀嵐的事情告訴我們,做人要低調,不要仗着自己有後臺就肆無忌憚。真像穆家這樣跋扈,覺得人家是寒門,沒有後臺,就讓他給自家人讓路,結果自身最大的後臺被搞垮了,他們還不知道原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