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皇帝,兩個宰相。
本朝最有權勢的三個人,看似漫不經心,閒談趣事,身邊伺候的人卻都低眉順目,恨不得自己變成一尊雕塑。
紫宸殿中伺候的宮女、內侍,哪個沒點政治嗅覺?兩位宰輔不會無的放矢,之所以這樣說,自然意有所指。聯想一下權貴們最關心的事情,一些極爲精明的人心裡已經有了底,知曉此事的關鍵還要落在一個“巧”字上。畢竟,長安城這麼大,萬年公主怎麼偏偏就被衛國公世子給救了呢?
萬年公主喜歡衛國公世子的事情,只有極少數的人知道,裴熙就是其中之一。至於衛拓,之前雖不知曉,現在卻也能猜到。
世人都道裴熙難相處,他卻不覺得——一個當面戳你傷疤的人,總比口蜜腹劍,表面上與你稱兄道弟,背後卻毫不留情捅刀子的人好。所以,衛拓沉吟片刻,又道:“庶子無狀,家教無方,是拓之過。”
衛相府的事情,秦琬不說知道個百分百,七八分還是清楚的。
若問大夏的文臣,誰肩負得事情最多,衛拓敢說第二,就沒人敢稱第一。這也就導致他分在公務上的精力太多,並不很能兼顧家裡。
當然,這並不意味着,衛拓的子女家教就不好了。相反,他三子二女,雖沒繼承到他的絕世之才,卻也有幾分模樣隨了他,能力也頗爲出色。哪怕不靠父親的恩蔭,憑他們自己的本事,加上出身宰相府的天然優勢,中舉還是很簡單的。
只不過,衛拓是個很公平的人。
他一直認爲,宰相之子不管走到哪裡,人家都要高看一眼。即便是科舉,人家要拼盡全力才能爭取一個名額,他的兒子卻直接可以參加,這本身就是一種不公平。但這是社會現實,他不可能因此去壓自己的兒子不去考,可他也不會多管,能走到哪一步,就憑他兒子的本事了。
這種做法雖然冷靜、理智、相對公平,但落到大多數人眼裡,卻有些不近人情,加上衛拓髮妻早逝,續絃當家。明面上雖一家和睦,心裡卻未免有些隔閡。尤其是衛拓這種不偏不倚的做法,他自己當然是覺得沒問題了,但他的髮妻廖氏所出的子女卻隱隱有些不平。
嫡長子、嫡長女,本就該是地位最高,家族資源傾斜最大的存在。這與能力無關,純粹是爲了“穩定”和“傳承”的需要。出衆如裴熙,不也因爲是次子身份被打壓了好些年麼?偏偏衛拓就這樣不偏不倚,任由他們自己去做,這自然會引起某種程度上的恐慌。
衛家到底不像穆家、裴家,有個爵位做保障,確保嫡長子的地位一定會高於弟弟們。各憑本事的情況下,二十年後誰優誰劣還真不好說。衛拓的三個兒子年齡相差又不大,嫡長子自然有些不甘,想要結交各家嫡長子,混個人脈資源,將來遇上什麼事情也好有個幫襯的人,也是應有之義。
這些事情,衛拓向來是不會管的。
他的子女在外結交誰,做了什麼,他都知道,但他無動於衷。因爲他很清楚,那些人結交他的兒子們,並非因爲這幾個年輕人有多能幹,而是將主意打到了他這個宰相身上。只要他八風不動,堅若磐石,秦琬又對他信任有加,那就出不了大錯。
衛拓的嫡長子熱衷交際,朋友甚多,文的武的,勳貴世家,他都有關係極好的朋友。剛巧,蕭譽大破高句麗,凱旋而歸,得封衛國公,不降等襲爵三代。人們毫不懷疑,新設的瀚海大都護非他莫屬,乃是如今長安最炙手可熱的大人物。連帶着他的兒子,尤其是衛國公世子,正四品的都尉蕭霆也是人人趨之若鶩。哪怕是王孫公子,若有什麼宴飲,若不請到蕭霆,也有些美中不足。
蕭家的家教也是非常好的,越是炙手可熱之時,他們家就越是謹慎、低調。所以蕭霆赴宴的次數極少,呼朋引伴去踏青更是沒幾次,誰讓他年紀輕輕就跟着父親蕭譽去了北境拼殺,並不貪戀這些富貴榮華呢?
越是如此,這件事才越是不同尋常。
萬年公主喜歡蕭霆,蕭霆不知萬年公主真實身份,見博望侯楊繁拉扯秦晗,誤以爲對方強搶民女,出手相助……這件事情,看似偶然,落在秦琬這種心思千迴百轉的人心裡,已經有無數懷疑和猜測,最要緊的問題就是——蕭霆爲什麼會出現在那裡?
他是和誰去的?這件事又是誰提議的?爲何時機那麼巧,恰到好處,英雄救美,撞了個正着?
裴熙看似是湊熱鬧,順便踩衛拓兩腳,實際上呢,卻是把衛拓給摘了出來。否則,衛拓就算知道這件事,他怎麼對秦琬解釋?我的兒子爲了前程,想湊熱鬧;你的兒子把妹妹當做障礙,想要剷除她。所以我的兒子被你的兒子利用,並非我兒子的過失?
衛拓要是這樣說,再相得的君臣之情都要打個折扣,不多,卻傷感情,所以他明明知道,卻只能緘默不語,裴熙卻能開這個口。
秦琬也是心思剔透之人,面對如此情景,壓根不需多想。故她裝作沒事一般,和顏悅色與衛拓、裴熙聊完了高句麗的處理、瀚海都護府設在哪裡等國事之後,秘密地把陳玄喊了過來,問:“阿繁那天爲什麼去找久久?”
陳玄早有準備,聞言立刻道:“楊繁口出無狀,惹怒了程岱,心中後悔,不敢去少府監賠罪,這才求上了公主殿下,怕是想請殿下幫忙說和。”
聽見這個回答,秦琬有些詫異。
她原先還當楊繁是受不了苦,偏偏誰都不幫他說情,纔來了這麼一出,結果竟然與她所想得不同?故秦琬又問:“他說了什麼?”
以程岱的性子,尋常的口出無狀對他全然無用,楊繁雖說混不吝,卻也不是個嘴上跑馬的性子,怎麼會鬧這一出?
陳玄答道:“程岱一直逼着楊繁讀書上進,楊繁被逼急了,便說,你又不是我爹,憑什麼這樣管我,難道想做我的老丈人不成?就算你想做,小爺還沒那想法呢!當時整個少府監的人都在,雖說畏懼程岱的威嚴,不敢多說,卻仍有些風言風語。程府女眷知曉後,大哭了一場。”
秦琬聽了,不由皺眉:“這個楊繁……”大夏風氣雖開放,女孩子到底還是要名聲的,程岱一心爲他好,他卻口不擇言,連程家女孩的名節都帶上了,這不是好心當成驢肝肺麼?
話雖如此,秦琬卻將疑慮打消了幾分,畢竟,這事若是楊繁刻意做的,他非但撈不上半點好處,還把程家徹底得罪了,實在不划算,就問:“那天赴宴的都有誰?”
陳玄心裡清楚,秦琬雖這樣問,最想聽到的卻只有一句——這次的事情,與蘇沃毫無關係。
可惜……
他在心中嘆氣的時候,衛拓和裴熙正並肩走向政事堂,衛拓忽問:“爲什麼?”
裴熙清楚,衛拓問得並非自己爲何幫他,而是另一件事,便滿不在乎地說:“難得見到個好苗子罷了。”
衛拓並不會隨意評價別人的短長,但裴熙方纔幫了他,他便也多說了一句:“既是如此,更不應替他遮掩,令他在歧途上走得更深。”
“行了行了,我知道你一向光明正大,自然瞧不上這股子邪性。”裴熙懶洋洋地說,“衛相的好意,我會轉達給那個小東西的。”
裴熙一向不走尋常路,他回了府,聽見楊繁曾派人送了禮來,請他幫忙說和,漫不經心地吩咐道:“行啊,約個時間,讓他上門。”等到楊繁來了,他第一句話卻是,“這世間聰明的人很多,自作聰明的更多,你說,你是哪一種呢?”
說罷,不等楊繁裝傻,裴熙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長地說:“陛下只有二子一女,但這天下,姓秦的人,可不止一個。”
楊繁一聽,冷汗就浸透了衣衫。
他和蘇沃一起長大,兄弟倆雖然不親近,但對彼此的心思還是抓得比較準的。所以楊繁清楚,蘇沃不敢動秦晗,至少現在不敢,只能迂迴曲折。剛巧,秦晗對蕭霆有意,男才女貌,家世也匹配。蘇沃便有意促成這樁美事,這樣一來,秦晗自然沒了繼承權,他再想辦法對秦昭下手——聖人好容易坐穩江山,自然想將基業傳給親生兒女,兩個小的沒了,可不就只能選他了麼?
摸清楚這位兄長的想法,那就好辦了。
蘇沃能湊齊那麼多王公子弟,不着痕跡上演“有緣再遇”,楊繁將計就計,順便給這齣戲添點彩頭,加一出“英雄救美”。爲此,他連程家都得罪了,這樣損人不利己,只是爲了讓秦琬不懷疑而已。誰能料到裴熙一語點破,自然令楊繁恐懼,生怕秦琬也看穿了他的把戲,將他流放千里。
他也是運氣好,裴熙對蘇沃那是一百個看不上,這才順手幫了衛拓一把,也是請衛拓別將這事說出去;陳玄忌憚蘇沃心思深沉,若真讓這位登基,他這個暗衛統領就要倒大黴。這兩人心照不宣,幫楊繁描補,否則秦琬雷霆之怒,一萬個楊繁也死了。
“我見你還算有幾分小聰明,奉勸一句,不要以爲天底下就你一個聰明人,更不要做損人不利己的事情。”裴熙輕描淡寫道,“自以爲得意的人,頂多算只上不得檯面的螳螂,從來都笑不到最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