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七娘爲“替嫁”之事惶恐不安,卻不知此事說嚴重也嚴重,說簡單也簡單——他們三家人瞧不起趙肅,認爲趙肅出身寒微,世族與婚寒門是莫大的恥辱。身爲土身土長的長安人,又跟着代王多年,眼界早非過往能比的趙肅還看不上他們這羣來自地方的鄉巴佬呢!
對趙肅來說,他的妻子不需要美貌、賢惠甚至見識,只要是世家嫡女即可。有了這麼一層關係在,加上代王的提攜,他才能打入這個高高在上的圈子。這位出身寒門的武將早早就認識到,他最大的依仗並非自家或岳家,而是將他納入羽翼庇護的代王府。既是如此,岳家得力與否又有什麼關係?
顏家人雖瞧不起他,美貌又有見識的顏七娘卻小心謹慎,無半點世家貴女的嬌氣,他對岳家雖十分不喜,對娘子還是滿意的。顏七娘本以爲趙肅五大三粗,粗鄙不堪,見他長得還行,沉穩安靜,沒半點暴發戶愛炫耀的毛病,家中也沒什麼美貌妾室添堵,談吐還算過得去,一顆心也漸漸放了下來。
這兩人各懷心事,做事憑理智而非感情,成親之後雖稱不上琴瑟和鳴,如膠似漆,也能道一聲相敬如賓。成婚不足兩月,顏七娘便有了身孕,更讓這個新組建的家庭多了一分喜氣。
平靜的日子沒過多久,一則消息傳遍了長安。
江南世家,反了。
“魯王下落不明,可能落到亂賊手上,也可能逃出生天,往京城趕,或躲在安全地方。”秦琬望着趙肅和蕭譽,一字一句,說得異常認真,“倘若亂賊以魯王爲質,你們需確定一番此事的真假,卻切不可將對方逼急。若實在沒有辦法,寧願退避三舍,也不能讓魯王掉一根頭髮!”
說到這裡,她嘆了一聲,神色軟了下來:“放棄勝利,頂多算是瀆職,咱們有辦法能將你們保下來。如果魯王出了事,別有用心之人定會藉此來攻訐阿耶,阿耶自顧不暇,怕是沒辦法救下你們。”
這些話說得很直白,卻非常中肯,魯王若受了傷害,再大的功也不見得能抵消這一樁過錯。秦琬若不當他們是自己人,也不會這麼明明白白地將利害關係說出來。
在這樣的深情厚誼下,蕭譽僅有的一絲疑慮也消失殆盡,鄭重地向秦琬行了一個對君主的禮儀。
裴熙在旁邊看着,不忍直視地別過臉去。
他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蕭譽肯定以爲代王不方便出面,這才讓嫡女爲他傳話,將利害關係挑明,連消帶打,溫言撫慰,做足了英明主君的功夫。由女及父,秦琬年紀雖輕,談吐見識已如此不凡,威儀非常,令人拜服,她的父親自然更勝一籌,龍章鳳姿不消細說。若說之前只是感激恩情,如今便發自內心地敬服起代王來,豈知這些事情全是秦琬自作主張,甚至先斬後奏?
以貌取人,認定年長者比年輕人更有經驗,本就是每個人都會犯的錯誤。就如同東漢時的文武百官,諸侯大儒乃至開國皇帝,見徐然如珠如玉,風姿出衆,認定徐父不同凡響,誰能想到徐然纔是燕地的無冕之王?秦琬正是把握到了這一點,才大喇喇地接見“代王府臣屬”,適當地透露一點“不能明說的難處”,至於剩下的……愛怎麼想怎麼想,我有說過什麼嘛?
沈淮見好友神色,知他必定想岔了,也不知自己該嘆息蕭譽沒見着代王本尊好呢,還是該慶幸代王府有秦琬這麼個對政治十分敏感的主子在,不至於兩眼一抹黑的好。無論如何,給秦琬幫腔總是沒錯的,誰料他剛要開口,就聽秦琬說:“另外,還有一件事。”
“這次平定江南,姜魁也會去。”
此言一出,蕭譽尚能繃得住,沈淮卻有些驚訝:“他?”
姜魁不是別人,恰是安南大都護姜略的親侄子,太原姜氏家主的嫡次子,也正是頂了蕭譽在勳一府校尉之職的人。
姜家家主不缺兒子,姜略更不少侄子,值得讓姜家冒着最有權勢的兩兄弟生出芥蒂的可能也要推上勳一府任校尉的人,被姜家寄予何等厚望自不必說。故秦琬看了表哥一眼,很奇怪地說:“這不是明擺着的麼?姜家想讓姜魁走姜略的老路,在北衙軍或者中勳一府中生根發芽,再過二十年,勳一府中郎將指不定就輪到姜魁坐了。不趁這時候撈軍功刻戰績,難不成真要去求‘從龍之功’麼?”
被她這麼一說,沈淮的臉色便有些不好看——沙場無情,刀槍無眼,代王會看在王妃的面子上出面保沈淮的朋友。若蕭譽死了,一心安逸的代王還會爲這個陌生人找姜家算賬不成?來自敵人的刀槍並不可怕,怕得是來自身後的冷箭,前者好歹有蹤跡可尋,後者卻防不慎防。
沈淮不曾忘記沈家最艱難的那段時日,落魄時結交的朋友在他心中分量自是不同的,知曉好友的危機還沒過去,他自然擔心。轉過身一看蕭譽,登時氣結——不卑不亢,神色淡然,好似沒聽見秦琬說什麼……感情你的性命,你自己都不看重?
蕭譽這份非凡定力讓秦琬眼睛一亮,也讓裴熙的目光在他身上多停留了片刻。
秦琬本不打算多說什麼,見蕭譽有投資的本錢,頓了一頓,又道:“姜家也有爵位傳承,不敢明着與阿耶作對,你們若立下足夠的功勳,他們也不能公然爲非作歹。當然了,你們若不想冒險……”秦琬看着二人,眼中流露一絲理解,“九郎的妻子懷着身孕,贊之也只有一個女兒,你們都是家中獨子……”
趙肅鄭重行了一禮,毅然道:“謝縣主體恤,趙肅心意已決。”
蕭譽的養氣功夫雖好,也架不住旁人一而再,再而三的逼迫。爲身家性命,他已退讓了一次,在流言傳出後,姜家尚且咄咄逼人,爲了“證明清白”要置他於死地。雖說他平行端方,沒被對方揪住小辮子,許多陪伴、服侍他多年的僕人卻吃了不知多少苦頭。
他放世僕爲良民,本意是想讓這些照顧過自己的人過好日子,卻沒想到他們會因自己丟了性命。
忍耐、退讓,皆因權勢不夠,不得已做出妥協。好容易有個既能證明自己,又能獲得權勢的機會,蕭譽如何願意錯過?男子漢大丈夫生於世間,本就是想做出一番功業,而不是做縮頭烏龜的!故他也抱了抱拳,感激地看着秦琬,正色道:“譽若戰死沙場,獨女自會招贅入府,斷不至於讓蕭家香火沒了傳承。”
秦琬見狀,心中滿意,又是留飯又是激勵,趙肅和蕭譽被她盛情挽留,在代王府盤桓許久才離開。
裴熙一直在旁邊作陪,耐着性子沒拆臺,待他們走後才問秦琬:“你對姜家印象不好?”
秦琬愕然看着裴熙,奇道:“何出此言?”
“出身世家的將領出徵,功勞本就比出身寒門的人多些,更莫要說姜家這等門第,姜魁這樣的出身。哪怕他不願褫奪旁人的功勞,別人也會變着法子討好,他的長輩則會獎賞這些討好他的人,好讓旁人效仿。”
“你說得不錯,但他們敢搶趙肅和蕭譽的功勞麼?”
裴熙知秦琬用意,提醒她:“武人嘛,意氣用事,蔑視權貴,也是頗爲正常的。”喜歡用五大三粗的表面來掩蓋細膩心思的武將,他又不是沒見過,別說代王護着的人,就是代王親至,這些人表面上恭恭敬敬,心裡指不定多不服氣呢!
“那不就結了?趙肅心思細,必會列一份名單,我到時候將這份名單一番,就知道誰的後臺硬到連皇長子都不放在心上了。”秦琬微微一笑,意味深長地說,“至於姜家,若他們給代王府一個面子,得過且過,一切都好說,若他們睚眥必報……”
裴熙聽了,面色更古怪:“睚眥必報?你分明是想借姜家試蕭譽的本事!讓他們做你的磨刀石!”
姜家與蕭譽已然結下仇怨,若蕭譽平平無奇,註定無甚出息,看在代王府的面子上,姜家自會放他一馬,省得惹代王不喜。如果蕭譽表現得十分出色,儼然大將之才,姜家的人還能睡安穩?不趁着他羽翼未豐的時候解決掉他,難不成等他飛黃騰達了來對付自己?若無人點醒,蕭譽未必會注意到來自後方的冷箭,偏偏秦琬提了這件事,又說了個看上去十分靠譜的解決方案。可想而知,蕭譽爲了爭一口氣,必定是拼了命地表現,還會時時刻刻警惕着同僚的暗算。在這等環境下,他究竟是珍珠還是瓦礫,不消半年,便能見個真章!
秦琬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壓根沒否認的意思:“代王府爲保他也付出了代價,這些天光清理探子就夠受得了,他若不展現一點利用價值,又如何值得王府繼續護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