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子開蒙,旁人眼中自是了不得的大事,對秦琬來說,卻遠遠及不上東南運路的修葺重要。
初掌朝政的時候,出於穩妥的考慮,她並沒有徵發徭役,反倒輕徭薄賦,令百姓得以休養生息。如今括戶之事已漸有進展,這一輪的清洗,又令很多人乖了不少,不敢在括戶上繼續阻撓。再加上江南本就多湖泊、沼澤,江南運河的開鑿比預估得要快上好些。
如此一來,東南運路的問題就被重新提上了議程。
東南運路干係重大,爲此,秦琬特意命穆淼推遲迴江南的時間,將諸位宰相請來,並召集了將作監、工部,尤其是水部的人,詢問解決東南運路一事的方法。
水部郎中溫省正是衛拓的岳父,他生得一副好相貌,鼻直口闊,不怒自威。單看他的模樣,誰也無法想到,他是一個平日憐惜女兒,關鍵時候卻爲了避禍,狠心將愛女拒之門外,拒絕讓她回家,將她逼得走投無路的人。
商家子弟多圓融,凡事都忍不住稱量一番,選擇最有利的方向。雖說人不能一概而論,籠統劃分,但不得不承認,“氣節”這東西,貧窮的讀書人往往比富裕的商家子多上那麼一些。
貪生怕死是人之常情,不可能因爲這個,朝廷就不用一個有才的官員。有德無才的人,未必就有有才無德的人中用。但這樣的人,秦琬也不可能會對他委以重任,就好比東南運路,秦琬會問溫省該怎麼修,但絕對不會派他去修——這裡面的貓膩太多,所謂的十成糧食,七成折損,固然有東南運路年久失修的原因,但也有太多的利益在。沿途官員敲詐勒索,刮掉的糧食報折損的自不必說,別有用心的人想借此捎帶點什麼,也是順理成章的。
沒錯,長安的人越來越多,東南運路也越發艱難,尤其是三門峽那一段,船幾乎過不去,必須用牛車拉,山路艱險,牛車又難以控制,運量非常有限。若是強行走水路,十條至少要沉六七條。但這並不妨礙某些碩鼠中飽私囊,因爲餓着誰也不會餓着他們。秦琬正是要趁着自己大開殺戒,某些人還沉浸在恐慌中,不敢伸手的時候,先把東南運路的事情給定下來,否則又是一樁麻煩。
將作監雖是管理宮廷建築的,卻也是這方面的專家,尤其是將作監楊務,急於討好秦琬,對此事極爲熱絡,立刻就提供了一個可行的方案——牛不好控制,人好控制啊!只要開鑿三門峽旁邊的三門山,改用縴夫拉過去,如此一來,可不就穩當很多了麼?
與重新開鑿一條水路相比,僅僅是鑿一條山路,確實既方便又快捷。但這麼好的法子,爲什麼先帝沒采用呢?
秦琬知這其中必定有什麼問題,目光環視一圈,果然,穆淼眉頭緊縮,沉聲道:“三門山雖不如砥柱險要,卻也極爲險峻。縱是行走都極爲艱難,何況拉縴?若真要如此做,只怕每百石糧食,便要折損幾人,甚至幾十人的性命。”
楊務揚了揚眉,不以爲然。
縴夫是賤役,往往都是窮得快活不下去的人,纔會去做。這樣的人,別說死幾十個,就算死幾萬個,又有什麼干係呢?反正多得是快餓死的人爲了混一口飯吃,跑來幹這一行,如果不收留他們,他們早晚也是餓死。能將糧食平安運到,這些人就算是死,也該覺得光榮纔對。
想歸想,楊務還沒傻到說出來——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情,裝聾作啞也就罷了,若是明說,首相和張相保管坐不住,定要攔上一攔。
秦琬一看楊務的神情,便知穆淼說得半點不錯,她心中泛起一股難言的厭惡,面上卻不露分毫,只道:“還有什麼法子麼?”
首相徐密對水利也是懂的,聞言便道:“爲今之計,唯有繞過三門峽的砥柱,如能鑿出一條平行的運河,倒是能化解此局,卻未免勞民傷財之嫌。”關鍵是,就算鑿了,還不一定有好效果。
鑿運河是一件非常麻煩的事情,尤其是東南運路這樣大的工程,如果要鑿平行的運河,應該鑿多長,從什麼地方開始引流,又從什麼地方繞回來。地勢高低,土壤如何,有無莊稼作物,經不經過城池……方方面面,都要考慮周到。
這還只是技術上的問題,更重要的還在政治上。
東南運路一旦改道,這可不是小事,一條河便能繁榮一座城市,何況是黃河,又是從洛陽到長安最主要的運路?若是改道,原有的城池、渡口、碼頭怎麼辦,難不成就等着廢棄?新的城池、渡口、碼頭又該選在哪裡?
江南運河的開鑿,對誰都好,何況江南大族也被殺怕了,縱有阻擾,到底算不得非常強。東南運路就不一樣了,這其中牽扯到了太多的勢力和利益,絕對不是簡單就能有所動作的。
說得不好聽,江南一事,頂多是地頭蛇鬧騰,東南這邊就是過江龍了。這裡面涉及到了無數權貴、重臣乃至武將,一旦處理不當,無法令行禁止,好心辦壞事都是小事,那些被觸犯了利益的人想讓龍椅上的人換一換,也不是不可能的。
秦琬不怕這些人。
她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欲以女子之身爲帝,又想解決大夏的危機,就不會在乎誰看她順不順眼。爲自身利益,不顧國家安危反對她的,殺了便是。但她怕殺了人之後,問題還不能解決,反而愈演愈烈。所以她需要拿出一個完備的方案,暗中派麗竟門的人去考察,明則選出合適的人來,才能將這件事給做成。
工部尚書怕得罪人,並不敢說話,溫省見上峰都不發話,低眉斂目地跟在後面,便見衛拓站了出來,平靜道:“我有個想法,還望各位一道參詳。”
“從洛陽至長安的路上,水流一度很湍急,河牀逐漸擡高,又有一些地方十分狹窄,導致運路受阻。想要治水,首先要做得,便是拓寬狹窄的河道。”
“江南雖糧產豐富,但要等到水合適才能行進,吳地船工不習慣河漕,處處停留,容易引起偷盜。如果在河口設倉,變可以收納東來的租米。”
“在三門的東西兩邊各築敖倉,將從東方來的租米,存入東倉。三門地勢險峻,則順河鑿山,開闢車道,運十幾裡,就可以送入西倉。然後慢慢運到太原倉,從黃河入渭水,就沒有什麼困難了。”
楊務聽了,很是高興——在他看來,衛拓無疑是認同了他開鑿三門山的做法。
宰相就應該有這樣的氣魄,死幾千個人就大驚小怪的,虧得還是豪門貴公子呢!難怪穆家會倒。
秦琬還真有些摸不準衛拓會不會同意這種事,東南運路關係到國家的穩定,與家國相比,河工的性命確實太渺小了。但那不是區區幾十、幾百甚至幾萬個,而是會源源不斷,一直死人啊!如果只死幾個人,穆淼也不會反對,他所擔心的,不正是死得人太多,皇室風評不好麼?
瞧出她的爲難,剛從洛陽回來的裴熙正要發話,次相江柏已大概算出來了數字,便道:“如此一來,每年運到長安的糧食,或可從三十餘萬石,變成四百萬石。”
四百萬石!
這個數字,就連秦琬都怦然心動。
整整十倍的糧食,這是什麼概念?長安周邊雖也種地,但收成到底一年不如一年,一旦遇上了旱季,大家都別想有好日子過。雖說長安的糧倉中存有五年的糧食,可這種保底的東西,自然是能不用就不用的好。
如果每年能運四百萬石糧食到長安,長安就再也不用爲糧食發愁了!
大概是嫌這個震撼還不夠,江柏又道:“不僅如此,運費每年也能節省十萬緡。”
秦琬的雙手不由捏緊了。
就在這時,裴熙說:“巧了,我剛好從洛陽回來,雖說三門那一段路是挺艱難的,但也未必全要走山路,水路到底運得快些,若能雙管齊下,那就再好不過。黃河也不是沒有支流,百米之外的地方不就有一條麼?派人勘探,未必就不能成事。”
他的心思與衛拓是一樣的,只是意思表達得更明確罷了。
衛拓雖然提供了足夠好的解決方案,但有一環是繞不過去的,那就是三門峽確實非常險峻,想要大規模從這裡運糧食過去,不死人是不可能的。
這一點,秦琬也心知肚明,她只是抱着一絲幻想,希望能有更好的方法解決此事罷了。
更好的方法確實有,衛拓也已經提出來了——如果每年能往長安運四百石糧食,只要三年,長安的糧食壓力就能大大減輕,不用催得那麼緊。若在這三年內,三門旁邊的運河也開鑿通了,引流部分黃河水,山路的壓力就能進一步緩解了。
退一萬步說,就算引流這件事無法成功,有這樣龐大的數字打底,死的人就能少很多,而長安若是有了存糧,就能救活更多的人。再也不會發生幾年前那樣,周圍鬧了饑荒,官府卻放不出糧,流民都聚到長安城外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