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範大娘子後,穆淼在張華的帶領下,來到另一處偏僻的宮殿。宮殿裡頭,小范氏被捆了手腳,由幾個粗壯的宮女看着。
見到穆淼來了,那些宮女行了一禮,魚貫而出,張華亦體貼地帶上門,守在外頭。
範家涉及混淆皇室血統,罪無可恕,聖人心疼兒子也心疼外甥,纔給了穆淼這麼一個與大小范氏相處的機會。如果不在今天將話說完,以後想要再見……嘿,難嘍。
穆淼心情複雜地看着與自己同牀共枕了十八年的妻子,他記得,她是個極注重穿着打扮的人,無論身處何時何地,姿容都優雅而端華。唯有今天,她形容狼狽,雲鬟凌亂,衣衫不整。饒是如此,當她一雙含着水光的盈盈美目望過來得時候,依舊給人一種難以言喻的美感。
小范氏的眼中寫滿後悔、不安與期盼,似是有千言萬語要訴說,最後強忍着淚水,說:“叔茫,你……一定要照顧好我們的孩子啊!”
穆淼靜靜地看着她,沒有悲傷,沒有憤恨,也沒有動容,平靜得令人心驚:“你知道她方纔與我說了什麼嗎?”不等小范氏回答,他就給出了答案,“她說,她後悔遇見了我。”
小范氏露出一絲哀傷之色,剛要說什麼,卻聽穆淼笑了起來:“真好笑對不對?我生命中最親近的兩個女人不約而同地騙了我,一個是真心爲我好,希望再娶賢妻,而另一個——”他冷冷地看着小范氏,眼中已不見柔情,“直到最後一刻,都在利用我的仁慈和不忍,爲自己謀福利!”
聽見穆淼這麼說,小范氏臉色慘白,連連搖頭:“不,不,我不是——”
“你素來注重儀態,又是我的妻子,宮人再怎麼粗鄙,未曾塵埃落定,誰敢得罪你?你卻故意掙扎,在我面前展露狼狽之態,將你的哀傷、絕望和後悔展現得淋漓盡致,又刻意提起孩子,看似交代後事,實則爲自己爭取一線生機。”穆淼的語氣很是奇異,“十八年前,你利用了我的年少氣盛和同情心,從逆境中走出一條生路,十八年後又想故技重施?”
十八年的時光足以改變一切,當年那個衝動魯莽的少年已變得圓融練達。小范氏在後宅中無往而不利的手段,騙得過十八年前那個一腔熱血的少年,卻逃不過十八年後這位朝堂重臣的眼。
小范氏的臉色漸漸變白,她定定地望着穆淼,字裡行間滿是悲憤:“我是耍盡心機手段也要嫁給你,陰毒卑劣,爲人所不恥。我還是個奴婢生的,下賤卑微,上不得檯面。但你有沒有想過,這也不是我願意的?姐姐一生下來就是原配嫡長女,她再怎麼清高冷傲,奴才在私下議論,到了她面前照樣畢恭畢敬。你就更不用說,聖人的嫡親外甥,穆皇后最喜歡的侄子,鄭國公最小的兒子。父母寵着,兄長縱着,子侄對你尊敬有加,奴才對你忠心耿耿,走到哪裡都被人捧着,只怕是一輩子都沒嘗過失望的滋味。而我呢?小心翼翼討好每一個有點權勢的奴才,只爲了能活下去!你也知道範良、範航他們都是些什麼人!我若留在範家,必定是被稱斤論兩賣給一個畜生,憑什麼我就不能爭取更好的?”
“苦肉計對我是沒用的,你再辯駁下去,只會讓我更看不起你。”穆淼微微一笑,眉宇間寫滿說不盡的譏嘲,“憑你的心機手段,哪怕沒我出現,你也能過得很好,甚至比你姐姐過得還要好。誰讓範家父子貪婪卑鄙又無恥,嫡女庶出賣得價錢雖不一樣,卻都不會挑到什麼好人家,在這種人家,你一定能比你姐姐過得更如魚得水,將她踩下去。但你瞧中的人選與鄭國公府的煊赫門庭一比,就什麼都不是了,所以,你要搶。”
明明容貌相似,年歲相仿,父親都是同一個,卻由於嫡庶之分,成了雲泥之隔。嫡出的那個再早呢麼清高冷傲不討人喜歡,都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即便被父兄處罰也不傷筋動骨。庶出的那個卻殫精竭慮,討好所有人,到頭來只是換來一句“二娘子可惜了”。
可惜什麼?可惜沒託生在當家主母的獨子裡,只是個卑微的庶女!
對嫡姐的嫉妒如毒蛇般侵蝕着小范氏的心臟,她做得越好,就越是不甘,越不甘就越要做好,到頭來,一切的努力都比不上出生,如何能夠甘心?
不認命是正常事,爲之奮鬥也是值得稱讚的好事,但用這樣下作的手段,可見人品之卑劣!
“她有什麼好,她有什麼好!”小范氏近乎崩潰,歇斯底里,“她以長安貴女的身份嫁到祁家,卻沒辦法籠絡住自己的男人,若非如此,她怎會與兒子一道被趕到別莊上去?如果不是她運氣好……”
“你說她不好,你又有什麼地方好呢?”
穆淼清清淡淡一句話,竟將小范氏問住了。
我有什麼好的?我當然比她好,我溫良賢淑,生兒育女,賢名廣佈……可這些是答案麼?
“莫說像你這般面甜心苦,假裝賢德的女人,即便是出生高門,溫馴至極又美貌非常的女人,我若要娶,豈會娶不到?憑什麼要娶你呢?”穆淼毫不留情地將小范氏的面子裡子全扒開,露出她不堪的內在,“你要嫁的,只是鄭國公的兒子,不,你只是想嫁給門第顯赫的貴公子,又或是手握重權的高官,並不在乎那個人是誰,性情如何,只要他能讓你過得舒適體面又安逸即可。你不求一份真心的愛情,爲了榮華富貴,寧願將自己當做管家理事,生兒育女的工具。”
“這些年來,外人都道我們相敬如賓,實際上呢?你從來不敢表露自己的任何意見,每每都以婉轉的手段達到目的,但你真正改變過我的想法麼?沒有!你害怕菡姐兒與魯王的兒子議親,卻從來不敢對我說,只能隱晦地表示你的擔憂。你疼愛菡姐兒有目共睹,爲了你,也爲了她的將來,卻連與我拍桌子吵架,反對這樁婚事的勇氣都不敢有。爲什麼?因爲你把自己當做了工具,所以,我也把你當成了工具,既然是工具,自不該有思想,歸根結底,也不過就是個比妾身份高貴些的玩物罷了。”
尊重發妻,疼愛兒女?
有的,自然是有的,他本就是守禮之人,豈會不遵從這些世俗倫理?但若結髮妻子十年如一日地看他眼色過活,從來不敢做讓他不快的事情,無論做什麼事情都拐彎抹角,自以爲聰明地給他上眼藥,裝作賢惠地將他推開,他會怎麼想?反正你是靠我纔得到的一切,又困在深宅大院,見識雖不錯,放在一畝三分地計較雞毛蒜皮的時間卻太多,我做事,憑什麼要聽你的意見?你不是幾十年來都聽我的麼?這件事怎麼不聽了?不聽就滾吧!
攸關家族的大事,相濡以沫的妻子可以知曉,夫妻倆一起商量,相敬如賓的妻子嘛,實在沒必要知道,等通知就好。
“拍桌子……穆淼,你真是天真……”小范氏一邊笑,一邊流淚。穆淼知她在想什麼,無非是自己出身低門,承擔不起被穆淼討厭的後果之類,不由覺得可笑。
門第高又如何?這普天之下,再沒有比聖人尊貴的男人了,姑姑與聖人鬧脾氣時,照樣敢往他肩膀上咬,甚至擡腳踹他。我的涵養雖沒有聖人好,卻也不是那等無情無義之輩,你跟我做了這麼多年夫妻,還沒有你姐姐看我看得清楚。
想到這裡,穆淼自嘲一笑,搖了搖頭。
是他想岔了,她們兩個怎麼能比?
範大娘子愛得不是鄭國公嫡幼子,僅僅是那個與她見了三面,相談甚歡的少年。無論他貧窮還是富裕,她都願意和他一起承受,即便情侶成了怨侶,她也不會後悔,因爲那是她的選擇。而小范氏……天底下汲汲於名利,甘願依附男人的美貌女子何其多,她自以爲色色俱全,實際上不過泯然衆人矣!
“後來呢?”代王府中,秦琬追問道,“聖人怎麼判的?”
秦恪不住唏噓,嘆道:“礙於七弟名聲,不好判得太重,範家流放至嶺南,小范氏……到底與穆淼做了這麼多年夫妻,賜她毒酒白綾無異於髒了聖人的手,便將她交給穆鑫了。”妄冒爲婚的罪行不至於流放,混淆皇家血統的事情不能說,那麼就只能在貪腐上做文章了,反正範家也乾淨不到哪裡去。
他這話說得隱晦,大家卻都明白,範家此番再無翻身之地,隨行的兵卒對女眷免不得有欺辱之舉,聖人是絕對不會讓外甥頭上帽子綠油油的,但他想到小范氏估計也挺噁心,便將她交給穆家處理,這一招可謂殺人不見血——穆家本來就要面子,如今最出息的子弟成了全天下的笑話,順帶得罪了一位很可能登上大寶的親王,焉能不把小范氏恨到骨子裡?
沈曼對小范氏的行爲可謂深惡痛絕,打定主意要好好照顧範大娘子的同時,忍不住問:“若穆淼不忍處置她……”到底還有幾個孩子在呢。
“穆淼是個聰明人,不會犯低級錯誤,他的兒女身份尷尬,放了良之後去外地的別莊住着,做一世富家翁即可,留在長安是害了他們。”裴熙毫不猶豫地說,“同理,聖人怕是不會讓穆淼留在長安受人恥笑……聽說江南叛亂雖定,仍有小股餘孽殘留啊!”
秦琬也是一樣的想法,見狀便接話道:“不消說,揚州總管之位,穆淼坐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