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快就要出動騎兵,無疑是李成道萬萬沒有想到的。
如果說靺鞨人算是李家的精銳家丁,這支騎兵就是精銳中的精銳,也是他們得以稱雄高句麗的關鍵。
騎兵一向難養,縱以李家的財力物力,並上遼東之地的牧場,也只養了一千二百名輕騎,兩百重騎。而這支精銳,足足留了一大半,即八百人在遼東城,就是爲了沖垮夏軍的攻勢,挽救遼東的危局。
蕭譽見騎兵出城,脣角揚起一絲笑,眼睛卻冷冰冰的,沒有半點溫度。
他深諳兵法,一見高句麗弓箭手竟列於河灘之上,便知李成道此人,本事雖有,但心性狂妄,機變不足,做事只能看到眼前的三步,又過於貪功。若是換做老成謹慎,又或是心細如髮的將領,怎會不考慮到高句麗和大夏工匠水準的差異,做出夏軍弓箭射程遠於高句麗軍的預測?
正因爲李成道的一心求成,纔會使得周凜一擊奏效,河灘陣勢大亂。蕭譽度李成道的性格,知此人走慣了兵力優於敵人的順風局便撥了六十騎去打亂陣型,不讓高句麗的弓箭手有繼續集結,壓制夏軍渡河的機會。果然,李成道見高句麗軍的陣型已經不成樣子,想也沒想渡河的夏軍不止這些的可能,便將騎兵全給拉了出來。
黑色的騎兵有若一道洪流,馬蹄壓下的悶雷令廝殺的戰場都爲之一靜。夏軍六十騎知曉自己的任務,又得了蕭譽照顧家人的允諾,早就報了必死之心,竭力與對方戰鬥。
也就在此時,舟橋之上,夏軍的騎兵已經狠狠地衝了過來!
李成道一見,咬牙之餘,又有些欣喜,並着羨慕和嫉妒:“竟是重騎兵!”
他出身軍旅世家,當然知曉重騎兵和輕騎兵的不同——輕騎兵機動性靈活,不管是衝鋒還是遊走都很出色,但要論什麼對戰爭尤其是士氣的影響最大,當屬重騎兵無疑。試想一下,數百敵人身穿鐵甲,刀槍不入,向你發起衝鋒的時候,你是何等的絕望。
重騎兵對陣型的衝擊是沒有任何兵種能取代的,但同樣,重騎兵連人帶盔甲,實在是太重了。哪怕是頂尖的好馬也無法長時間承載這種重量,所以,這些重騎兵只能衝擊一次,然後他們就不得不下馬。
而己方,輕騎兵的數量,優於對方。
不僅如此,他們還有槍兵陣,縱然被敵方衝散了一翼,不是還有兩軍可以補上麼?若是……非但能將這些敵人,甚至能將他們的武器和好馬一併留下!
看到槍兵陣也動了,蕭譽縱馬揚鞭,高喊道:“成敗在此一舉,隨我來!”說罷,一馬當先,從側翼藏身之處疾馳,狠狠地衝入了槍兵陣型之中!
三百輕騎的出現,徹底打亂了還未重整好的槍兵陣型,但見以蕭譽爲首的三百輕騎悍勇絕倫,勢不可擋,很快就與夏軍的重步兵裡應外合,擊潰左右雙翼。李成道還想垂死掙扎,部下終於忍不住了:“輕騎兵,是夏軍的輕騎兵過來了!”
重騎兵的衝鋒結束後,自然是輕騎兵一馬當先,繼續切割。
知曉大勢已去,李成道狠狠捶了捶城牆,迫不得已,鳴金收兵——再打下去,家當全沒了,談何死守?
蔽日的塵煙消散後,遼河南岸已是一片狼藉,屍橫遍野。
帥旗屹立在風中,姜略的神情很淡,說出來的話語卻是極端的冷酷:“將這些高句麗人的屍體全都收好,把他們的頭顱割下來!”
以頭顱論戰功本是尋常,不過,主帥發話,這些頭顱,當然另有作用。
次日一大早,剛剛能看清城外情況的高句麗守軍便已面色發白,汗出如漿,兩腿抖如篩糠。李成道得到手下稟告,匆匆來看,饒是他久經沙場,也鐵青了臉色——城外不遠處,夏軍用高句麗人的人頭壘出了三座高牆!
非但如此,還有夏軍在高呼,讓高句麗人出來應戰,污言穢語不絕於耳,順便炫耀昨日夏軍大勝,殺敵十萬的功績!
“胡扯,都是胡扯!”李成道咬牙切齒,“三萬,虧他們說得出來!”
他是三軍主帥,自然清楚昨日兵士的折損,充其量也就是三五千。但空泛的數字再怎麼說,大家都感覺不到,人頭壘起的高牆就不一樣了。定力稍微差一點的,吐得胃裡空空,沒有半點力氣,也沒了絲毫戰意。
這種時候,哪怕李成道闢謠也沒什麼用了——實打實的證據在這裡,說多少都是多的。他總不能派人去看看人頭山,瞧瞧究竟有多少個人頭是真的,多少個人頭是假的。城裡人心惶惶,已是不爭的事實,故他只能痛罵四座山城的守將,看到遼東有難都不趕快來救援,卻不知夏軍與對方殊死對抗,只爲拖住他們援救的步伐。
遼東城內人心惶惶,夏軍陣營裡頭,姜魁也吐得昏天黑地。
死人他見得多了,本以爲不會懼怕什麼,不就是人頭麼,割了敵人頭顱別在腰上,炫耀戰功的比比皆是。但十來個人頭能與成千上萬的相比?哪怕姜魁知道只有上頭和下面對着高句麗人的人頭是真的,其餘全是砂土做的,也沒辦法抹去他心中極度的震撼和恐懼。
事實證明,這三座人頭山震懾得不僅是高句麗人,還有夏人——人頭山壘起後,就連最油滑的兵油子都老實不少。
姜緣本來挺討厭這個堂兄的,見他這副摸樣,卻生不起多少惱意,更不覺得他是孬種。畢竟他見着這一幕,也有些脊背發涼,故他探望姜魁的時候,苦笑道:“大兄,我原以爲自己是見過世面的……”
江南之亂雖然也麻煩,但亂兵很多都是燒殺搶掠爲主,一擊即潰,攻城戰到底打得少,哪有遼東之戰這樣血腥慘烈?這場仗當真是打得姜魁什麼驕傲都沒有了,只見他沒精打采,仿若鬥敗了的公雞:“愚兄先前竟爲一點小勝洋洋自得,今番回想起來,實在可笑。”只怕在那些知兵善戰的老將眼裡,他真的無知又討厭得很吧?
姜緣聽見眼高於頂的堂兄這麼說,不知爲何,心中竟鬆了一口氣,旋即小聲道:“我留神看了看,除了主帥和兩位副帥外,也只有贊之兄面不改色地看完了全程。前車之鑑就在眼前,這樣的人,咱們姜家惹不起啊!”
“蕭——”姜魁沉默片刻,有些詫異地望着堂弟,“你的意思是,他能像蘇……”
“知道就行,莫要說出來!”姜緣指了指長安的方向,“好容易到了北方,卻沒遠離那些事情,主帥平衡各派也麻煩,咱們更不能添亂。”
姜魁沒再說什麼。
他當然知道,換做是自己,先前那等情況下,斷不可能像蕭譽那般,抓準時機,一擊必勝。堂弟都拿蘇銳當例子,其實挺有道理的。姜魁再不識時務,也不會繼續和蕭譽過不去——蘇銳從來沒有針對過任何敵人,但隨着蘇銳的步步高昇,簡在帝心,曾經與他作對的人自然在聖人心中落了不好的印象,仕途不順事小,不長眼再挑釁他,反倒自己遭了罪的也比比皆是。如今江都公主掌權,再對蕭譽動手,無疑會被視作對江都公主的挑釁,尤其是姜魁有前科在。
說句不好聽的,有他在,旁人要殺蕭譽也輕鬆了幾分,畢竟黑鍋有人背。
姜緣知堂兄需要好好想想,輕手輕腳走出了營帳,才走沒幾步,便聞俘虜營哭聲震天,他思忖片刻,去找蕭譽。果然,蕭譽正盯着俘虜,若有所思。
“蕭兄,這是……”
“消耗敵人的箭矢。”蕭譽淡淡道,“順便讓他們沒心思多想,沒力氣偷襲。”
姜緣一聽,就知夏軍已經不滿足圍城了。不過也是,若要打持久消耗戰,城外的夏軍肯定比不過城內的高句麗人。再有便是……大夏的水師雖然不錯,比騎兵和槍兵到底差了挺多,想要給平壤造成壓力,十日八日還行,真要久了也拖不起。
正因爲如此,他們才必須速戰速決——人頭壘山不過是震懾敵人的第一步,第二步就該驅使俘虜,強行攻城。哪怕攻不下來,也要令高句麗人疲於奔命,更要讓他們城內人心惶惶,好讓李家不得不殺人震懾,進一步擴大裂痕。
至於其他的俘虜……姜緣往遼東城的西南角看了一眼,短短一夜的工夫,土山已經壘得有模有樣,大概再過一兩日,便能有遼東城那麼高了。
正如姜緣所料,接下來的幾日,夏軍幾次試探性的攻城都被打了回來,高句麗人箭矢、滾石、滾木、火油等輪着上,給夏軍造成了不小的損失。諸將都有些浮躁,姜略卻不疾不徐,只讓他們照舊,每日叫陣。
如此,直至第七日。
西南風起。
姜略站在高地上,沉聲道:“時機已到。”
只見他話音一落,無論是土坡上的數千弓箭手,還是城外巡遊的騎兵,悉數將手中的引火之物與火藥,或投或射,傾入高句麗城的西南角!
火借風威,風隨火勢,霎時間,遼東城已是一片火海,染紅了整個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