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親一事,爲何令人避之唯恐不及?去一個全然陌生,風沙漫天的地方;面對得是生活習俗完全不同,甚至語言都不通的異族,這份惶恐和不安都足以壓垮一個人。更別說和親之國若是國力微弱,有求於對方,被送去和親的女子哪有沒什麼尊嚴可言?君不見漢室公主,三五年便香消玉殞的比比皆是。即便國力強盛,和親的公主也裡外不是人——沒個一兒半女,後半生總有些不穩當。哪怕生了兒子,胡人忌諱這個孩子體內的漢人血統,唯恐漢人藉此等法子謀奪了胡人的草原;漢人也會擔心和親公主爲母則強,爲了夫婿與兒子的利益對漢人兵刃相向,竟是哪裡都討不得好。
這是一條看不到希望的路,但凡有一兩分愛女之心,誰願意讓女兒落到這份上?若不是爲了被廢太子帶累的弘農楊氏,大義公主也不至於主動請纓,犧牲自己,換來了楊家的平順穩當與西北邊境三十餘年的和平。
聖人也知大義公主處境艱難,記下這件事,方問:“思摩風評如何?”
事涉西突厥首屈一指的實權人物,江柏不敢隨意下論斷,便道:“突厥人多稱其風流、輕浮、玩性大,明明天資聰慧,身手也不差,卻成日沒個正型,爲了不受人管束,連娶妻都不樂意。依微臣之見,此人倒是頗爲棘手,一旦讓他真正得勢,必是我大夏的心腹之患!”
聖人輕輕頜首,將目光移向衛拓,衛拓亦道:“誠如江大人所言。”說罷,他頓了一頓,方道,“都羅身爲可汗,制約諸子之法不計其數,爲何要重設葉護?此法由何人提出?又如何說動多疑自私的都羅?都羅共有三十餘個兒子,爲何葉護之位會落到思摩身上?”
在場的都是大夏權力圈頂尖的人物,自然明白地位的提升往往是獲得更大權勢的第一步——街頭賣草鞋的人再怎麼英明神武,頂多只能拉着一幫販夫走卒稱兄道弟,統帥不了王侯將相這等人物;若對方搖身一變,成了皇親國戚,一方諸侯,那又不一樣了。名士才子紛紛投靠,將領擇木而棲,與昔日相比,聲勢何止浩大千百倍?
沒權沒關係啊,先想辦法讓自己擁有足夠的地位,再一點點想辦法攫取權利,總比一邊往上爬一邊狠抓權容易許多,譬如思摩。他若只是一個普通的,年齡和出身都不佔優的王子,便得與他的三十多個兄弟爭搶牛馬、草場和兵士,不冒尖就搶不到、保不住好地方,冒尖了又容易被針對。哪像現在,他成了僅次於可汗的葉護,即便不刻意經營,勢力也比做王子的時候大了太多。
江柏、衛拓與裴熙皆是一樣的看法——思摩既是得利者,便不可能無害到哪去。胡人沒幾個講禮數的,老子弄死兒子,兒子砍死老子都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弱者活都活不下來,談何身處高位?
聖人見秦琬若有所思,沉吟片刻,還是問:“海陵,你有何見解?”
江柏在西域的時候見多了女子當家,聽說遙遠的異國還有女性貴族甚至國王,對聖人的舉動雖有些吃驚,卻沒什麼異議。衛拓也知秦琬見識不同尋常後宅女子,也不會說什麼,至於裴熙,那就更沒反對的必要了。
秦琬按下滿心的激動,斟酌措辭,話說得很慢,咬字卻很清晰:“風流、輕浮、玩性大、沒個正型,這些評價雖不好聽,卻無真正傷筋動骨的,都是成家立業後便能‘改好’的‘毛病’。倒是那句天資聰慧,身手不差,雖在諸多惡評之間,讓人不知不覺便輕忽了它,卻也深入人心。”
異族雖更看重所謂的“成年禮”和自身武力,不似漢人般對“成家立業”重視非常,卻也有種普遍的思想,對沒有家室的人,始終會帶點輕視和偏頗。
世俗的觀點便是這樣,對未婚的男人尤其寬容,無論輕浮還是好玩樂,都不是什麼大毛病,只要娶一房賢妻,好生勸誡,有了孩子後自然會懂事,至於風流那就更不算什麼,只要不寵妾滅妻就行,穆淼便是最好的例子——年輕時嬉笑怒罵,言行無忌,隨心所欲,乃是五陵年少中出了名的刺頭。如今卻成熟穩重,官至揚州總管,下一步便是登臨相位,真正位極人臣了。
江柏謹慎歸謹慎,到底年紀長,經驗豐富,也有一般長者的通病,對比自己小二三十歲的年輕人總會不自覺地看輕些。雖說真正接觸過後,他會根據對方的性格、爲人和手段轉變態度,但沒見到對方之前,也免不得着了“經驗”的道。好在裴熙警醒,聖人重視,聽衛拓、秦琬這麼一說,江柏怎能不對思摩提高警惕?
遲遲不成親,可以解釋爲不想受管束,也能解釋爲待價而沽。真要說起來,草原上的女人,地位實在高不到哪裡去,即便性子潑辣些又如何,男人該怎麼風流還怎麼風流,尤其是思摩這等身份的,哪個女人敢對他動刀子不曾?“受管束”三字,已然將自己定位在了“懼內”的“弱者”形象上,旁人一聽,本能就有些鄙夷,再怎麼提防也不會太過用心。
話又說回來了,都羅就如許多手握大權的老人一樣,越老就越死死攥着權力不放,思摩若露出一心半點的野心,也輪不到他來做這個葉護。
聖人早早想明白了這點,見幾人都有所悟,沉聲道:“大義差人密報,******的那羅可汗這幾年身子不大好,西突厥和柔然都蠢蠢欲動。若能挑動他們爭鬥自是最好不過,怕就怕異族中也有蘇、張之流,更怕大夏出了虎狼之輩!”
大家都明白,聖人口中的“虎狼之輩”不是別的,正是說他的幾個兒子,心中不由一凜。
麗竟門的存在,在場的人或多或少都聽過,眼下這等時候,誰不長眼去聯絡異族,誰就等着人頭落地吧!
******那羅可汗與柔然的淵源,衆人也都清楚——突厥曾是柔然的附屬部落,飽受柔然的欺凌,那羅可汗年少氣盛的時候頂撞了柔然權貴,便被逼着學驢馬叫喊,爬行,讓柔然貴族笑夠了,這才抽了那羅五十鞭子,見他奄奄一息,纔將他了放回去。僥倖撿回一條命的那羅可汗對柔然人懷恨在心,即便帶着自己的兵馬出走,將突厥一分爲二,提防弟弟都羅可汗的同時,也一直對柔然咄咄相逼,讓大夏少了不知多少顧慮。
那羅可汗受過柔然的氣,他的兒女卻未有這些恥辱的記憶,那羅可汗一旦沒了,爲了利益,******與柔然的關係定不如現在緊張。在大夏的東北邊,還有鮮卑一族混雜着諸多異族,以及強盛、富饒的高句麗對大夏虎視眈眈。西南的吐蕃、六詔也不是省油的燈,哪有幾個不棘手的鄰國?
秦琬有心表現一番,便道:“皇祖父,聽您提起蘇、張,海陵不才,有個想法。”
聖人見她略有些忐忑,眼中卻滿是期盼,下意識點了點頭,縱容道:“你說。”
“高句麗土地肥沃,風調雨順,既有好處,也有壞處。”秦琬早將邊境局勢推演過無數次,雖知自己不過紙上談兵,卻樂此不疲,此番在聖人面前開了口,膽子也大了起來,說得越發流暢,“憂患使人奮進,安逸讓人沉溺。高句麗偏安一隅即可自給自足,若能讓高句麗使團見識到大夏國力,令之心生懼意,即便高句麗王想要發兵攻打大夏,勢必有極多權貴反對。”
這些事情,聖人自然知曉,早在十幾年前,高句麗動作頻頻的時候,察覺到高句麗新王滿懷雄心壯志的聖人便找了個理由,借邊境紛爭,派兵出征百濟,非但逼得百濟俯首稱臣,甚至在佔據了百濟要塞,在其間駐兵。高句麗也不甘示弱,花費好幾年時間,終於攻破了北邊的扶餘國和黑水靺鞨,從而佔據了要地,得以在軍事上搶佔主動,又虎視眈眈,覬覦新羅和倭國。
秦琬也明白這一招解決不了的問題,便道:“聽聞高句麗有個姓李的將軍,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在軍中極有威望,他的兒子也是一員驍將。咱們大可派人遊說妃嬪、權臣給高句麗王吹吹風,讓麗王對李將軍的權柄心生忌憚,產生封無可封之感,也可暫緩一二危局。”
戰爭一向是武將升遷的最快途徑,可你想打仗,別人不想啊!大夏地大物博,國力強盛,高句麗雖也是沃土千里,聲勢到底不如大夏。兩國既能保持着“和平關係”,互不侵犯,爲什麼要冒着失敗的危險生起戰端呢?
據秦琬所知,現在的高句麗王雖雄心不減,到底敵不過歲月,也有四十好幾,是時候該考慮繼承人的問題了。他雖兒女衆多,卻如聖人一般,並無特別中意的,能讓國家進一步發展的後繼者。爲了稍嫌平庸的兒孫着想,他絕不會容許國中有一呼百應的將軍,更不要說這個將軍對戰爭的積極主動是想“攫取更多權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