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敏雖是人傑,又歷經世事,對宦官身份卻始終有一層心結在,聽秦琬這麼一說,即便沒表現出來,心裡卻極不痛快。
若將鄧凝和紀清露放在一塊做比較,無論出身、容貌、年齡還是才華,紀清露都難望鄧凝項背。即便是性情,紀清露柔情似水固然不錯,鄧凝難道就不溫柔體貼?匡敏隨侍聖人多年,各色美人見過無數,別說妃嬪們絞盡腦汁討聖人歡心,宮中的女官、宮女們爲了得到聖人的垂青也使勁了渾身解數。
宮中如此,王侯府邸也是一樣的,王孫公子們從來不缺女人。在這等情況下,如何讓他們劃出三六九等?毫無疑問,除了顏色外,便是對方的身份了。
匡敏知曉這些皇子王孫們的氣性有多高,穆皇后給庶子們選了樣樣都好,就是家世略有些不足的王妃,他們尚且心氣不順,與王妃生了幾個嫡子後便再不留宿正房,成日流連美妾屋裡的比比皆是。出身高門,岳家能給他們臂助的貴女們尚是如此待遇,若被逼着納一個宦官的本家女……這可不是什麼來者不拒,反正自己佔便宜的問題,對男人來說,被迫的與主動的,能一樣麼?
宦官本就被世人所鄙夷,宦官嫡親兄長的曾孫女在旁人眼裡,身份只怕連奴婢都不如,秦宵真能瞧得上?
秦琬微微一笑,不再說什麼。
她知匡敏會怎麼想,換做她未見蘇家人與魏王子女相處,也必定會這樣想——蘇銳是魏王最有利的臂助,登基之後卸磨殺驢與否姑且不論,大局未定之時,魏王卻是萬萬不能得罪蘇銳的,豈有明知蘇銳的嫡長子喜歡鄧凝,至今仍未忘情,秦宵卻巴巴求娶了鄧凝的道理?且不說彆扭與否的問題,要是日後秦宵對鄧凝的心思淡去,瞧她哪兒都不順眼的時候,再想起這一遭,蘇家豈不是要遭殃?即便不被遷怒,好端端的親戚,能不生分了去?
明明是正兒八經的姻親,魏王最大的助力,若非親眼所見,誰能相信蘇銳的夫人和子女對魏王一系畢恭畢敬,無有不應呢?魏王習慣了蘇家的態度,又自信這件事能瞞過蘇銳,壓根沒考慮過蘇家會有別的反應,爲得宰相支援,替嫡長子求娶鄧凝。落到不知內情的人眼裡,又聽說蘇彧喜歡鄧凝,再看看鄧家的樣子,思來想去,也只有一個答案了。
再怎麼嚴厲的父親,終究拗不過兒子,尤其是寄予厚望的嫡長子。秦宵對鄧凝若不是難以割捨的真愛,魏王憑什麼要冒着得罪蘇銳的風險,攀上這麼一個拖後腿的親家?
一想到這裡,匡敏的心就沉了下去。
活在外頭的人若是讀不好書,還可以習武;不會習武,尚能經商。三百六十行,總能找到出路,宮中的人卻不一樣。在宮裡,聖人就是天,所有人都得以聖人的喜怒爲喜怒,以聖人的喜好爲喜好,不能有半點事情犯忌諱。宮人們想要活得更好,就得不惜一切往上爬,踩着同伴的屍骨,甚至生生將上面的人扯下來,好給自己挪位置。
匡敏身爲內侍監,位高權重自不消說,想要頂替他的人也比比皆是。他雖深負聖恩,卻不敢有半分失了謹慎,但凡遇到事情,總會往深裡想。
魏王父子對外宣佈鄧凝傷了身子,子嗣上有些艱難,這才納了紀清露爲媵,結果呢?紀清露早被人暗害,服用了道家斬赤龍用的丹藥,一輩子也沒辦法有子了,鄧凝卻好端端的,隨時可以孕育子嗣。那麼多醫術精湛的太醫,卻硬是沒有一個吐露半點風聲……也罷,魏王最忌諱得事情便是他由鍾婕妤所出,豈會讓自己的長孫從宦官本家的女子的肚子裡蹦出來?如是再像聖人與穆皇后一般,庶長子都快成年了,嫡子才生下來,難不成讓外家是宦官的長子與年幼的嫡子爭位?
匡敏所求並不高,只求新安紀家在當地頗有財勢,可供族中子弟安然讀書,一步步往上走罷了。既然他們家出不了第二個紀嵐,與皇室搭上關係也是一樣的,若能成爲未來皇子的外家,自是最好不過。可他卻從未想過讓紀家成爲皇長孫的外家,甚至未來皇帝的母族,又如何能想得到魏王父子竟以此在拉攏他?
他知秦琬不可能拿這種一查就什麼都水落石出的事情來哄自己,雖盤算着回去就查一查,心裡卻信了**分,並將整件事情的過程勾勒出來:魏王發現了他與新安紀家的聯繫,命心腹幕僚與紀家續宗,藉此照拂紀家——他投桃報李,在聖人面前爲魏王說好話——兩家商定聯姻之事,他對魏王在宮中安插人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秦宵和蘇彧同時喜歡上了鄧凝,爲了魏王的大業,蘇彧和秦琬聯姻,秦宵娶了心愛之人,卻不得不履行承諾,兩人之中硬生生加了個紀清露——魏王看似對自己極爲友善,心裡卻厭透了他身爲王爺卻要對一個宦官低聲下氣,他的態度也影響到了秦宵,明面上對紀清露榮寵備至,暗中卻辣手無情,絕了一個女人後半輩子的希望。
想起之前紀清露在送子娘娘廟供奉的香油錢被一再剋扣,匡敏對自己的推斷深信不疑,霎時間,熊熊怒火從他心底燃起。
當真是終日打雁卻被啄了眼,他也算見多了牛鬼神蛇,卻因關心則亂,被魏王擺了一道。
與怒意攜手而來的,是愧疚。
懷獻太子對宮人並不體恤,幾十板子一賞,十有八九,這人就得從東宮中拖出去。哪怕是聖人,對這些事也是不關注的,畢竟懷獻太子不是打殺宮人,只是很普通的懲戒。對方之所以被拖,也只是打完板子後往往會高熱,不能過了病氣給貴人。若是這等小事都要管,宮中的妃嬪少說得有七成因此受罰,哪裡管得過來?
匡敏身爲內侍監,東宮又是極爲重要的地方,遞補過來的人自然要經他的眼。他還有好大一幫乾兒子幹孫子,多得是上着趕着爲他鞍前馬後的內侍,只要盡心盡力,篩選足夠清白的內侍也不是難事。但打紀嵐被穆家人誣陷,幾近身敗名裂,雖聖人力保,只是貶謫了他,他卻抑鬱而死後,匡敏便有了心結,連帶着對東宮的打理也不怎麼上心。明知妃嬪和諸王一有辦法就要從懷獻太子身上狠狠咬一口,匡敏也沒了昔日鞠躬盡瘁的熱枕——他真正效忠得唯有聖人,對穆皇后和太子盡心也不過是愛屋及烏,出了這種事,他不出手害懷獻太子已經是拼盡全力剋制了,再要他嘔心瀝血無異於異想天開。今日被“真相”一激,匡敏對魏王憤恨非常的同時,也對懷獻太子,不,應該是對聖人生出極深的愧疚。
目送匡敏離開後,秦琬和裴熙也離了莊子,在裴熙的帶領下,兩人來到五里外的另一處宅院,裴熙方道:“這是我的私產,方纔那處也是。”
“經營了挺久嘛!”秦琬奇道,“看樣子,你是早有準備啊!”
裴熙轉了轉茶杯,笑道:“成日被父親毒打的小可憐,自然需要幾處遮風避雨的地方。”
秦琬沒心思與他唱作念打,只見她嘆了一聲,有些惆悵:“你說,匡敏會不會去查?”
“當然,他若只聽信你的一面之詞,也就不是匡敏了。”裴熙淡淡道,“即便他心裡已經徹底相信了你說的話,也是一樣。”
“我只是——”秦琬搖了搖頭,心緒有些複雜,“魏王敢讓那些太醫作僞證,定是將他們全拿捏住的了。道家斬赤龍的丹藥雖然昂貴、稀少,卻也不是看不出來的,何況這藥……壓根做不到無聲無息,十個人服下去,倒有九個身子受了重創,卻沒能成功斷乾淨的。”
裴熙冷笑道:“這便是他們疏忽的地方了。長子嫡孫何等重要,鄧凝的身子明明極好,他們卻硬要太醫說鄧凝子嗣艱難,太醫們豈能不多想?不準髮妻生孩子,對妾室殷勤備至,誰見了不心寒?換做是你,這等時候,你卻診出了紀清露不能有孕,你敢說麼?”遇到這種事,十個人有九個人要想到奪嫡上,太醫本就見多了**事,會開太平方,管得住自己的嘴纔是主要的,誰敢爲了區區一個妾室炫耀自己的醫術,壞了魏王的好事?哪怕他們想不明白其中的關節,也不敢說出真相啊!還是那句話,紀清露的身份無人知曉,在外人看來,她就是一個媵妾,她能做的事情,別的女人也能做,沒任何特殊的地方。
越複雜的計謀,牽扯到的人就越多;牽扯到的人越多,不在掌控之內的變數就越多。別說這些太醫了,紀清露的生死榮辱難道不與秦宵息息相關?秦琬可不信紀清露察覺不到身體的變化,但她卻選擇了隱瞞,爲什麼?若是旁人,秦琬只會想到對方不想失去榮華富貴,換做紀清露……只怕紀清露猜到了什麼,從而不想讓嫡親的妹妹們與她一樣受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