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清露聽懂了秦琬的意思,哪怕心中早有準備,也有些恍惚。仔細回想,卻發現自己嫡系的兄弟雖多,卻無一人與自己親厚。
商戶人家的女兒遠沒有官宦人家的金貴,後者有許多讀書人爭相求娶,以期仕途,前者的處境……看看南宮家的女兒就知道了。到了平民之家,女兒更不值錢,一旦家中入不敷出,準是賣了女兒。甚至有好些貧窮人家,生了女兒直接溺死,省得她們花費家中錢財。
嫡親的兄妹,尚要戰戰兢兢地討好對方,方能換來所謂的“撐腰做主”,這叫什麼親厚?
紀清露想了許久,語氣都有些飄:“我三叔父早逝,僅留下了一個兒子,四堂兄對我一向不錯……”
未曾說完,已是泣不成聲。
她從來沒有想過,有朝一日,全家人的性命會掌握在她的手上。更沒有想到,在全家只能保一條血脈的時候,她竟沒有選擇保自己的侄兒,而是選擇了堂兄的兒子。
可那又怎樣呢?
思及過往,紀清露的心中竟有隱隱的快意。
她雖是新安紀家的嫡長女,地位仍是很低的,男人們一向是“女人莫要管事,安分守己,遵守三從四德即可”的心態,哪怕對生母都是看似恭敬,實則是掌握了話語權的高高在上,她從小到大,非但要禮讓兄長,連年幼的弟弟也可以不將她這個姐姐放在眼裡。四堂兄之所以對她好,也有大半是三叔父早逝,他卻沒有成年,需要依附大房生活,寡母也需大房照料,纔來討好她這個堂妹,不管去哪都給她帶點好吃的、好玩的。
這份心未必是純粹的,到底給了她一絲溫暖。比起明知道王府是火坑,還要將她送出去的骨肉至親……她也說不出心裡究竟是什麼滋味了。
所以,就這樣吧!
秦琬看了陳玄一眼,陳玄示意自己記下了,便命人將紀清露給送回去。當然,這段時間還是要派人看着她的,以免出什麼問題。
不僅是外部的,更重要的是,怕紀清露想不開,走極端——忍辱負重十餘年,才發現自己是個傻瓜,這等處境,可不是誰都能扛過來的。
回紫宸殿的路上,秦琬對陳玄說:“子深啊,看着紀清露,我便想起了樑周。”
她口中的“樑周”並非本朝人,而是前朝的一員少年將軍,出身世家,前途遠大。卻因自家捲入黨爭,與匈奴對戰時失了支援,心灰意冷之下,索性帶了部隊投了匈奴,不僅做了匈奴單于的女婿,最後還官拜右賢王。
彼時,燕朝皇族徐氏不過第三代,對朝廷還是有些控制力的,皇帝聞訊大怒,斬了樑周滿門。樑周本有個指腹爲婚的未婚妻劉氏,兩家是通家之好,劉家聽見樑周降了匈奴,便讓劉氏“自縊而死”,以示自家清白。雖也有幾十年的官路不順暢,好歹保住了闔家性命。
秦琬驟然提起樑周,寓意顯然是很多的,大夏看似平穩,但內憂外患……世家一向無恥,誰敢保證他們不會引胡人入關?
陳玄明白秦琬的顧慮,爲了緩和氣氛,只能挑最輕的來說:“犧牲一女子,換取闔家平安,劉家上下,枉爲丈夫。”
婚姻是合兩姓之好,沒有哪家是因爲成了姻親才交好的,而是因交好而成姻親。哪怕是劉氏退親,名聲上不怎麼好聽,卻也不會遭人鄙夷至此。結好是男人做的決定,定親也是家主做的主,到了這時候,既要好名聲,又要實際利益,就犧牲可憐的劉氏女,實在是無恥之極。
秦琬知他之心,笑了笑:“面對事實,不要逃避。”世家想造反,異族虎視眈眈,百姓受不了賦稅,紛紛棄田而逃,寧願做流民也不肯回鄉耕種。這些都是很實際的問題,不會因爲你不談,它就不存在。
陳玄聽了,有些尷尬,喏了一聲,沒有再說什麼。
秦琬當然明白,陳玄是怕她多心,承受不住流言蜚語——世家想要造反,第一個理由肯定是秦琬干政,牝雞司晨,多好的理由,完全是秦琬自己送給他們的把柄。但若秦琬是男人,他們就不會造反了麼?不會,頂多謹慎一點,尋找更穩妥的時機,暗地裡多搞些小動作……該造反的時候還是會造,潑給她的髒水,沒了這盆,還有那盆。所以啊,完全不用在乎,成王敗寇,就這麼簡單。
他們回到紫宸殿的時候,聖人已經醒了過來,熬得雙目全是血絲,哪怕小睡了片刻也沒緩解多少的太子殿下坐在一旁。
見秦琬來了,秦恪有些驚奇:“裹兒,今天怎麼來得這麼早?”
“實有要事。”秦琬行禮過後,將紀家十餘年來隱瞞石炭礦脈不報的事情稟報給這兩位。
秦恪聽了,怒不可遏,聖人冷哼一聲,聲音雖輕,卻透着不容忽視的力量:“好一個弘農楊氏!”
弘農雖有許多世家,有能力吃下這麼多石炭的,一隻手就數的過來,首當其衝就是弘農楊氏,而他們家也是最有理由造反的——太宗皇帝選太子妃都選得是他們家的女兒,可見他們家名氣大,牛人多,實力也很強。哪怕廢太子造反,弘農楊氏也捲了進去,險些族滅,可他們不是出了個大義公主去和親麼?我們家都犧牲這麼大了,皇帝居然不再用我們,把我們一壓制就是幾十年,當真可恨!就連,就連大義公主回來了,想要過繼個兒子,皇帝都不讓她過繼我們家的人,反倒讓大義公主給廣陵公主養兒子,甚至還有蘇家的庶子,憑什麼?
這樣的人,聖人和秦琬當然是看不起的,尤其在秦琬看來,弘農楊氏和新安紀家都是一丘之貉,男人貪婪又短視不說,遇到事情還喜歡往女人身上推,竟敢覺得自己做出了很大的犧牲,真不知道他們哪來的臉面造反?
看不起歸看不起,弘農楊氏的實力毋庸置疑,尤其他們私自開採了十幾年的石炭,指不定手頭上還藏了鐵礦,也不知打造了多少甲冑,不可小覷。故秦琬正色道:“我雖是無心之舉,恐也打草驚蛇了,就不知紀家有無將此事稟報給恩主。若他們畏懼責罰,瞞下此事,那就再好不過,卻也需考慮楊氏已知情的可能。”
她這一番話說得十分平順,秦恪連連點頭,聖人卻看了秦琬一眼,不知這個孫女哪來這麼重的殺性。
弘農楊氏不是想造反麼?我就讓你們“知情”,讓你們狗急跳牆,讓你們造反!
秦琬正愁括戶沒個名正言順的藉口,恐激起天下世家、士紳的反叛之心,如今的局勢,若是運作得好了,豈非天賜良機?
“裹兒,你過來!”聖人輕輕喚了一聲,秦琬老老實實走過去,只見聖人勉力擡起臂膀,握着秦琬的手臂,鄭重道,“你的想法不錯,獨獨有些劍走偏鋒,需知這世間之事,能走陽謀,還是陽謀的好。兵出奇招,固然令人振奮,聽上去也光鮮,卻始終不如穩紮穩打來得重要。”劍走偏鋒,輸一次就可能滿盤皆輸;穩紮穩打,哪怕敗了,也有重整旗鼓的機會。
對帝國的掌權者來說,少於陽謀,多於陰私,這可不是什麼好事。
在聖人看來,秦琬這招有點不道德——楊氏私吞礦產,確有不臣之心,但未必會反。有些人就是這樣,哪怕萬事俱全,也是有賊心沒賊膽。弘農楊氏連太宗皇帝的雷霆之怒沒膽子,沒辦法承擔,推大義公主去和親才逃過一劫,豈是什麼厲害角色?但秦琬的做法也未必有錯,楊氏吃得下這麼多石炭,很大可能是手頭上還有不爲人知的鐵礦,讓這樣大的一個世家持續不斷開礦,鑄兵器,並非大夏之福。
世家……也確實蹦躂得有些歡了,罷了,有些路,註定是要用鮮血鋪就的,就隨她去吧!
秦琬聽聖人這麼說,低頭應了,卻也很無奈。
括戶之事,毫無疑問,誰做誰得罪人。就如歷朝歷代的變法,哪怕法已經變了,國家改革了,走上正軌,也要推一個人出來頂缸,好承擔那些利益受損的人的怒火,商鞅就是個最典型的例子。
這是帝王常態,無論君王還是臣子都有數,但還是有那麼多的有識之士,爲了國家利益,前赴後繼,寧願以一腔熱血換來天下太平。
秦琬骨子裡還是有些天真赤誠的,她厭惡兔死狗烹,也不願自己成那樣的人。但如今的情況是,流民大部分都被世家和鄉紳接納,勳貴當然也佔了不少便宜,這些人家的子弟卻又佔據了朝堂九成五的官職,括戶觸動得非是一家一戶的利益,而是幾乎所有朝廷命官的利益。在這等情形下,無論誰跳出來說要括戶,都會成爲衆矢之的,好一點的辭官走人,慘一點的全家性命都留不住。秦琬一直認爲,如果自己對人才是用完就丟,大家也不是傻子,將來朝堂上就只存明哲保身的人,沒有慷慨忠義之士了。她不想做得那麼絕,所以要借別的名義來起個括戶的頭,弘農楊氏若能造反,反而是天賜良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