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臨歌不是迂腐之人。
面對如此情景,他雖覺匪夷所思,卻做好了最壞打算。故他拍了拍衣衫,鎮定自若地越過這些婆子,出了二門,眼角的餘光瞥見有個婆子身影不見,心中警惕之心更甚,面上卻不露分毫,緩緩往蘇府一處角門的方向走去。
不肖片刻,便有一個管事帶着幾個家丁攔住了他,管事滿面堆笑:“晏公子,府中昨兒鬧了賊,丟失了好些珍貴物事,還望公子……”
晏臨歌不動聲色,態度十分平和:“晏某身無長物,還望管事通融。”說到這裡,似是有些爲難,但見他猶豫片刻,壓低聲音,頗有些不自在地說,“縣主剛跌了一跤,院中忙裡忙外的,晏某實在插不上手。倒不如出府一趟,知會王爺一聲。”
他雖寡言少語,卻心若明鏡,知曉蘇家人縱是要殺秦琬,也不可能讓僕役知曉。故他半點不顧自身顏面,寧願折了清高名聲,也要先過這一關。
大戶人家的僕役,哪個沒點心眼?聽到上頭吩咐“丟了東西”“門戶緊閉”,便知丟得可能是要緊東西,不是御賜的,便是女眷隨身之物。驟然上差,多了事務,當家得又不再是一有事就發錢的財神爺秦琬,免不得抱怨幾句。如今聽晏臨歌這麼一說,管事先是一怔,隨即便更加熱絡:“既是如此,晏公子這邊請。”
晏臨歌明擺着是去向皇長子彙報情況,順便賣個好的,甭管秦琬出事與否,只要有這麼一件事打底,晏臨歌就不怎麼可能被遷怒。
正因爲明白這個道理,管事纔不敢攔晏臨歌,唯恐秦琬真出什麼事,晏臨歌來不及向王府求援,爲了脫罪就賴到他的身上——這就是做奴才的可憐之處了,主子一旦出事,只要你與這事有一絲半點的牽連,都可能會倒大黴,甚至受無妄之災。這等時候,自然是寧願受罰,也不能沾上與皇家有關的事情的。
晏臨歌謝過管事,又問:“不知馬廄在何處?”這便是打算騎馬前去了。雖說鬧市不得縱馬,但好些地方能啊!騎馬總比坐車或者走路快吧?
這個問題再自然不過,管事也沒多想,就給晏臨歌指明瞭方位。
接下來的時間裡,晏臨歌用同樣的理由糊弄過了好幾撥巡查的人,即便是馬廄的管事,聽見晏臨歌的說辭,也不敢有所怠慢。雖礙於晏臨歌身份特殊,與蘇家有舊怨在,不敢給好馬,卻仍舊“借”了他一匹普通的棗紅馬——多虧秦琬當家時出手大方,惠澤甚廣,無論是一等的管事還是三等的粗使僕役都受過她的好處。
狼心狗肺的人到底少,知恩圖報的還是多,尤其在這種情況下,體現得就更加明顯。如若不然,哪怕畏懼王府權勢,但心裡不痛快,稍微哪個細枝末節卡一下,晏臨歌的行動也不會這麼順利。當然了,蘇家僕役對他的同情,將他看做弱者,鬧不出什麼風浪,也佔了不小原因馬廄離角門不遠,晏臨歌牽着馬,很自然地來到角門。由於他牽馬的動作不怎麼熟練,管事還派了兩個小廝跟着,唯恐出事。
看守角門的四個漢子無不身材健碩,一瞧便是悍勇之人,晏臨歌知曉最難的挑戰已經來了,他深吸一口氣,慢悠悠地來到角門。一名漢子皺了皺眉,攔住了他:“你是何人?”
“晉王府琴師,晏臨歌。”晏臨歌報出了自己的名號,“縣主跌了一跤,院中抽不開人手。”
幾人交換一個眼神,其中一人喝道:“如此時候,你不在縣主跟前侍奉,爲何要出門?是否趁亂偷竊了什麼東西,想要偷偷溜走?”說罷,便想上前擒住他。
晏臨歌故作慌亂,連連後退,牽着繮繩的右手自然而然地鬆開了,只聽他急急道:“你,你們爲何血口噴人,我,我根本就沒——”情急之下,他忙不迭越過小廝,退到馬後,小廝被他晃了過去,擋在身前,正奇怪呢!四個守門的漢子一個牽着馬,一個看着門,另外兩個壯漢一左一右,已要繞過小廝,將他拿住,忽聽棗紅馬一聲長嘶,竟發足狂奔!
牽馬的那個躲閃不及,卻盡忠職守,用力一扯,冷不防被拖道,身子直接拉扯着在門檻上撞,活生生往外拖,慘叫傳得極遠。其他幾人見狀,唬了一跳,下意識退了一步,猛地回過神來,卻見晏臨歌已不見蹤影!
“他躲在馬腹下!”爲首的那個看着地上的血跡,臉色大變,“快,追!”
晏臨歌死死地抱着馬腹,任由發狂的棗紅馬橫衝直撞,衣衫上滿是血跡,半是馬兒的,半是另外那個已經斷了氣的傢伙的。
饒是坊中多爲達官貴人,人丁不旺,也有好些送菜送貨的莊戶,冷不丁被吃痛狂奔的棗紅馬裝個人仰馬翻。晏臨歌找準機會,鬆開手,往旁邊一滾,正好落到牆角處,他也顧不上許多,一個手刀將臨近的人打暈,拖到陰影裡面,把他的衣服剝了下來,草草換上,立刻將小車一推,急急忙忙要出坊門。
這樣大的事情,金吾衛不可能不來查看,眼見莊頭們心有餘悸,一個兩個都趕快走,也不欲得罪這些豪奴,差人救治傷患,旁的看也沒看,掃一眼發現有手令就讓他們離開。
晏臨歌知曉自己跑不過馬,實在拖不得太久,也不敢去最近的馬市。正當他尋思怎麼逃脫的時候,忽然想到一人,不由眼睛一亮,急急去尋了楊氏。
沒錯,就是那個爲蘇彧生下了庶子的楊氏。
楊氏被護送回鄉之後,方知老母親已經過世,臨終前一直念着她。改嫁的嫂子日子雖談不上壞,卻也不能長久地供養兩個別人家的小孩,日子一久,便有些風言風語傳出來,譬如楊氏曾收留了一個大男人在家裡之類之類的,名聲已壞。楊氏無法,只得求了管事,帶着侄兒侄女再度跋涉,來到長安,承蒙秦琬憐惜,在一處莊子上住下。
按照楊氏的想法,她身無長物,除了刺繡,並無甚本事,也只能用這一身活計供養侄兒侄女。秦琬卻知長安物價太貴,不欲楊氏熬壞了眼睛,孩子還未必養得好,便出資爲她開了間刺繡鋪子,教導一些同樣家貧的、可憐的女子,也不圖什麼日進斗金,就是給她們口飯吃,但讓她們用勞動換取。事實上,這家鋪子嚴格來說是賠本的,畢竟開在鬧市,卻又顯現不出什麼特點來,雖也有頗多顧客,但完全比不上旁的鋪子百分之一,可秦琬樂意。
楊氏見晏臨歌神色匆匆,身上還有血跡,唬了一跳,不知出了什麼事。但晏臨歌說是奉了秦琬的命令來,卻又不說是什麼事。好在楊氏向秦琬彙報鋪子收成,尷尬經營一直虧損的時候,見過他一次,也算信得過他。故她思忖片刻,便道:“常有高鼻深目的胡人來咱們這裡收購帕子,他們似乎不講究‘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一說……這樣吧!我多予那個胡商一些錢財,讓他們幫你過關。”
胡商聽說能多得些帕子,喜不自勝,立刻允了下來,楊氏讓他剪些許頭髮,他也從命。楊氏又有一雙巧手,往晏臨歌的臉上塗塗抹抹,給他纏幾圈頭巾,幾縷火紅的頭髮調皮地跳了出來,方道:“成了,這樣定不會有人懷疑。”
晏臨歌心急如焚,好容易跟着胡商出了城,立刻將身上的金銀全部取出,問胡商買了一匹馬,朝沈曼離開的方向狂奔。
也是巧了,還未走出多遠,便見當利公主的車架,再一瞧,咦,跟着的怎會有王府之人?
晏臨歌擦了擦眼睛,確定無誤後,立刻扯了頭巾,胡亂往臉上擦兩把,急急高喊:“縣主有難,還望王妃,公主殿下相救!”若是直接這樣闖過去,必會被甲士格殺,也只能喊出來了。
沈曼知曉女兒的計劃,本就心急如焚,卻不敢表露出來,只得依了女兒的意思,昨兒偷偷在馬車上動了點手腳。恰好走到城外十幾裡處,馬車便壞了,“偶遇”當利公主,再借機引出話題,誘得當利公主與自己一道去蘇家看秦琬。如今聽見晏臨歌的呼喊,還當出了什麼變故,霍地起身,不顧馬車正在行駛,就要衝下去。
當利公主見狀,連忙拉住嫂子,心裡已經琢磨開了:“嫂嫂,咱們還是將此人喚來問問吧!”
晏臨歌滿頭滿身都是脂粉和血跡,看不清本來面目,狼狽得很,焦急之餘,也失去了平素的恭敬,好在他還存了幾分理智,略提了一下自己在蘇府的見聞,甚至連自己怎麼闖出來的都沒說,沈曼和當利公主已變了臉色。
當利公主雖覺得這是誰的計策,卻明白秦琬的性命最重要,故她連忙下令,棄了笨重的儀仗,輕車簡行,以最快的速度趕往蘇府。沈曼雖知女兒早有準備,可聽了晏臨歌的描述,哪能不關心?就這樣,兩位身份尊貴的女性帶着甲士,氣勢洶洶闖進了蘇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