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熙見秦琬動怒,聳了聳肩,權作投降,話題卻硬是沒轉半分方向:“知曉了魏王的心性、氣量,你們還能不明白他這麼做的緣由?”
秦琬看他還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恨不得抄起書往他臉上砸去,沒好氣地說:“慾壑難填的人都是這樣,只想自己還有多少沒得到,從來不想自己已經擁有了多少。魏王身爲皇子已是多少輩子修來的福氣,他卻只看到了生母的不如意。越是自卑,便越想將一切都掐在手裡,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是他的奴才,不會發出第二種聲音。”
這本就是一個先看出身,再看能力的時代。秦琬若不是代王嫡女,也沒有如此底氣;裴熙若不是洛陽裴氏的嫡系子弟,早就被人無聲無息地害了,哪能逍遙自在這麼多年?
魏王身爲皇子,天底下就沒幾個人比他尊貴,他的眼睛偏要往上看,因及不上寥寥無幾的那幾人而自卑,非要將他們踩在腳底,實在是……
正在此時,常青忽欠了欠身,告辭離開。
知他定是收到了什麼重要情報,秦琬登時停住了,裴熙卻道:“還有件事要告訴你,聖人打算冊麗妃。”
聖人素愛裴熙之才,甚喜他棱角未被磨平,神采飛揚的模樣。因聖壽前夕,官員不宜調動,更不適合處置,一時半會空不出位置,聖人便親賜裴熙朱袍玉帶,時常招他問話,旁聽宰相議政也不是一回兩回,秘事都知道了不少,何況聖人沒打算瞞?
冊封正三品婕妤之下的妃嬪甚是簡單,衣衫首飾都是早早備好的,即便沒有,臨時趕製也來得及。移宮、添人都不是什麼大事,玉牒上改動幾筆便是。從九嬪開始卻含糊不得,冊、印、寶,各色禮服都要備好,殿中省、內侍省、宗正寺乃至吏部一早就得到消息,忙活開了。
大夏後宮制度仿周禮,一後、三夫人、九嬪,分別居超品、正一品和正二品,又在三夫人和九嬪之間添了從一品的四妃,誰讓太祖一心一意對待發妻,太宗卻是個百無禁忌的主兒呢?
三夫人中僅剩的白德妃身份尷尬,早在殿中闢了道觀,雖說妃嬪不能出家,她算半個方外人,不理紅塵中事卻是人盡皆知的事實,宮務皆有四妃中的郭貴妃、李惠妃和劉華妃打理。這三人或資歷極老,或身份高貴,且都有兒女傍身。眼下要冊麗妃……貴、蕙、麗、華,真要算起來,麗妃還排華妃之前。
“聖人——”秦琬嘆了一聲,眼眶有些溼,“到底還是念着阿耶的。”
“所以啊,你也就只能再逍遙幾日了。”裴熙取笑道,“我勸你還是學學陳留郡主,在蘇家內部闢個獨門獨戶的花園吧!”
陳留郡主那是夫家和郡主府在一起,悠遊自在,她可不是。秦琬白了裴熙一眼,就見常青匆匆趕回來,極爲激動地說:“縣主,裴大人,玉先生,那間宅子,那間宅子有消息了!”
宅子,哪間宅子?
秦琬先是一怔,立刻反應過來:“你是說,紀清露背後的人?”
“正是!”常青連連點頭,不知怎地,臉上便浮現一抹古怪的神色,“今日那戶宅子的管事見了個年輕人,說是賣傳家寶的,瞧上去極爲年輕,說話尖聲細氣,做事有條不紊。我派去盯着那間宅子的人曾在綠林混過,行話切口都懂,總覺得此人有些古怪,便跟住了那年輕人,卻發現對方在一家成衣鋪子換過衣衫後,拿了令牌往宮裡去了!”
秦琬和裴熙交換一個眼神,裴熙冷哼一聲,毫不猶豫地說:“這事,我來辦,你等消息即可。”
“儘量快一些。”秦琬心裡頭也有了數,叮囑道,“聖人萬壽在即,又有那樣的打算,這時候……”
“你放心,我明白。”裴熙二話不說,竟直接起身,大步流星地離開。
秦琬這才望向玉遲,沉聲問:“玉先生,大夫接近了鄧家麼?”
玉遲也是個長袖善舞,辦事能力出衆的人,聞言立刻道:“鄧家人已經信了他的醫術,卻沒辦法將他送到魏王府去。”
“他進不去,鄧凝還出不來麼?”秦琬思忖片刻,便道,“這事好辦,我再設一宴,多請些貴婦,將魏王妃和鄧凝一道請來。”這些貴婦平日無聊,嘴巴恨不得長在別人身上,鄧凝本就被逼得快崩潰,再被刺一刺,情況定然不好。
鄧疆到底是宰相,秦琬設宴,請鄧家女眷也無可厚非。她們要在春熙園搭上,與秦琬有什麼關係?即便鄧家女眷上魏王府拜訪,魏王也沒有拒絕的道理。
玉遲也是心有七竅的主兒,如何不明白秦琬藉着紀清露這條線,挖出了魏王的一大依仗?別看這只是後宅婦人之爭,用得好了,照樣是妙棋一招。故他二話不說,放手去幹,秦琬也立刻寫帖子宴客。
秦琬自搬到春熙園後,隔三差五就要大邀賓客,宴飲一番,旁人見怪不怪,自不會懷疑有什麼問題。
秦宵新納的侍妾中,有孕的那個乃是中書侍郎徐密徐相爺連襟的侄女,雖說徐大人立場方正,與姻親雖有來往,卻不至於立刻改變政治立場,但這位侍妾的出身也談不上低——她的祖父曾外放,做過一郡之守,父親雖不成器,領着閒職,伯父卻做着六品官,也算年富力強。外祖一系更不消說,光是有徐密這個女婿就十分榮耀,無人敢輕視了。
這樣出身的侍妾有了身孕,肚子一日比一日鼓起來,尋了積年的穩婆來問,都說她肯定會生兒子,饒是鄧凝上輩子沒見過這個“情敵”,也忍不住心中苦悶。鄧家人比她更急,紀清露再怎麼說也是個出身低微的老女,哪裡比得上這位侍妾威脅大?在親孃的攛掇和陪伴下,她打扮得像個尋常貴婦,去尋那隱居在鬧事的神醫問診。
玉遲和常青都派人盯緊了這裡,她前腳剛到,後腳便有人對神醫使眼色。神醫知道這便是東家吩咐的人,深吸一口氣,爲鄧凝看診。才一搭脈,手竟一抖,好容易才穩住,含糊地混了過去,開了幾貼藥,便將診斷結果對玉遲一五一十地說了。
饒是秦琬早就知道魏王父子的品行,仍有些心驚,正在這時,裴熙的消息傳來,約好了時間、地點。
秦琬帶着陳妙,示意常青藏在暗處,悄無聲息地來到了裴熙約定的田莊,就見裴熙早等在那兒,朝她輕輕點了點頭。
她曾想過一千次一萬次紀清露背後的人到底是誰,卻仍舊不敢想是那個人,即便隱隱有些心理準備,得到裴熙肯定的答覆,仍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第一次感覺到了魏王的可怕。
同時,也燃起了前所未有的鬥志。
秦琬讓陳妙退下,與裴熙一道坐在椅子上,兩人都沒說話。
半柱香的時間過去,一個身着錦袍,面貌儒雅非常,讓人一見便覺此人氣質平和的老者緩緩走了進來,他朝二人笑了笑,淡淡道:“海陵縣主,裴郎君。”
秦琬禮節性地站起來,順帶將不情不願的裴熙一拽,方笑道:“匡內侍。”
匡敏也不避讓,他回了禮後,坦然坐在秦琬對面,見兩人復又坐下,方道:“二位慧眼如炬,老奴無話可說。”
“今日見到您,我才懂爲何阿耶一直教導我,爲人處世需平和,得饒人處且饒人。”秦琬嘆道,“穆家人雖跋扈非常,卻也多是看人下菜碟的主兒,若他們知道紀嵐身後站着匡內侍,定然不敢這樣怠慢於他。”
匡敏搖了搖頭,淡淡道:“他不知道。”說罷,頓了一頓,眼底已浮現一抹惆悵,“老奴這般樣子,又如何敢與他相認,平白污了他的清名?”
他知秦琬和裴熙心中必有無數疑問,說不定已將他看成了背叛聖人的小人,便道:“縣主和裴郎君不用懷疑,老奴確實不記得自己姓甚名誰,家住何方。”
聖人喜歡秦琬和裴熙,他愛屋及烏,也愛這兩個年輕人,竟有幾分閒話家常的意味:“老奴只記得,弟弟妹妹們成天喊餓,還有阿姊淒厲的嚎哭——”讓他無數次在午夜中驚醒,冷汗浸透衣衫,淚水打溼枕畔。
即便六十餘年過去,想到當年的艱難,以匡敏的心性,眼睛仍有些紅了:“姐妹們賣完,便輪到了阿孃。小弟離了阿孃的懷抱,哭得嗓子都啞了;大哥二哥面黃肌瘦,一雙手卻鮮血淋漓。老奴看弟弟哭得實在可憐,又見兩個兄長已是半大小子,可以幫扶耶孃,不知哪來的勇氣,偷偷找了那個買男孩兒的人牙子,將自己換了五個巴掌大,硬得磕牙的餅子。”
那時,他已有六七歲,從旁人或羨慕或嫉妒的目光中,瞭解到姐妹們被賣去了“不好的地方”,而他的親孃,也要被賣去那裡。
現在想想,那時候要買人的,也未必就是那種地方,戰爭嘛,死得也多,一夜暴富的人也多,總要買些奴婢的,可當時的他不知道啊!他只覺得自己人小力弱,十分無用,弟弟連路都不會走,壓根離不開娘。哪能想到買下他的並不是什麼好人,而是一個乾脆利索閹了男童,藉此諂媚當地土霸王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