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紛紛揚揚,爲大地裹上銀妝,代王妃的屋內卻燒着地龍,薰着清甜的香,一派暖洋洋。
沈曼倚在美人榻上,享受着使女輕重適度的按摩,秦琬坐在一旁,柔聲念着府中的人情往來,末了將冊子放下,笑盈盈地說:“沒啦。”
使女極有眼色,立刻退到一邊,沈曼緩緩起身,還未坐穩,女兒就湊了過來。
沈曼見狀,無奈又寵溺地笑了笑,右手自女兒長髮中劃過,嘆道:“你呀,怎麼一直長不大。”
秦琬壓根不把母親的感慨當真,笑嘻嘻地說:“長大了您就不喜歡我啦!”
沈曼愛憐地看着女兒,輕嘆道:“又在說孩子話。”
她不喜歡下雪天,因爲流放的途中經歷了太多的風雪,就連她生下裹兒,也是在一個漫天飛雪的日子,在道路被大雪所阻的荒山上。對沈曼來說,這並不是什麼好的回憶,何況她的身體頗爲虛弱,受不得冷。但只要摟着女兒,與自己在人世唯一嫡親的骨血說說話,她的心中便有無盡暖意。
“哪有?”秦琬往母親懷裡蹭了蹭,露出貓兒似的滿足神情,很是隨意地說,“長大了就多心啦,親姐妹都不認,哪能時時陪着孃親?”
聽見她這樣說,沈曼眼中流露出一絲冷意,語調卻仍舊輕柔,細聲慢語:“裹兒,你是阿耶和阿孃唯一的女兒,豈可與那等人相提並論?”
秦琬知母親必是這種反應,淡淡道:“她也是阿耶的女兒呢!”代王統共就四個女兒,大女兒所嫁非人,有父親撐腰後在夫家作威作福,已讓人覺得格調略低。再鬧出三女兒搶二女兒夫婿的醜事,旁人只會質疑代王府的家教,雖說秦琬不在意這些,到底有損父母的聲名。
府中住着兩個年輕俊朗堪爲良配的郎君,沈曼雖忙着庶子婚事又要照顧親生女兒,也不會落了這一茬。萬一真出什麼事,即便代王不會怪她,她面子上也抹不開。
說是說盯着,沈曼其實也真沒留什麼心,每日聽下人彙報一番就是了。在她看來,兩個未出嫁的庶女,一個明白又本分,另一個雖說有些小聰明,太過急功近利,上躥下跳讓人看得有些厭了,也不算太大的毛病,不至於在終身大事上糊塗。
她對庶女一向寬容,好吃好穿供着,師傅教習請着,琴棋書畫針鑿女工,愛學哪樣學哪樣,管家理事的時候也將庶女帶在身邊搭把手。秦織和秦綺有封號,沈曼又是這等態度,下人自不敢怠慢,哪怕秦綺帶着秦織偷偷去瞧林、喬二人,沈曼得了回稟也沒深究,裝作不知道這件事。
少女嘛,誰沒個春心呢?盲婚啞嫁到底不甘心,能在婚前瞧上一面未來夫婿也是好的,不是麼?
沈曼也是從這個年紀過來的,懷念起年少時的心情既惆悵又酸澀,對庶女的心思笑一笑也就過去了,即便秦綺隔三差五帶着秦織去偷看喬睿,熟稔之後,在代王的默認下發展到了與之談論詩文的程度,沈曼也不怎麼在意,反正大夏民風開放,喬睿是代王府女婿的事情大家也知道,讓小年輕們多點相處時間也好。直到裴熙無意中遇見這幾人在花園談笑風生,告訴秦琬,秦綺對喬睿稱斤論兩,不像對姐夫反倒像對未來夫婿。不僅如此,比起婉柔似水的秦織,喬睿似乎更喜歡明豔動人的秦綺一點。
秦琬雖聰明穎悟,到底年紀輕輕,不通男女情愛,裴熙卻被美女環繞,享受慣了美人的殷勤服侍,眼光又銳利。聽他這樣說,秦琬深信不疑,自要如實轉告母親。
代王的女兒,哪怕是庶女,也輪不到喬睿挑挑揀揀,嫌這嫌那。
沈曼聞言,又驚又怒,親自走了一趟,發現裴熙所言無誤後捆了“隱瞞不報”的使女婆子,那些下人叫苦不迭——秦綺未曾表現得很明顯,也沒與喬睿暗通款曲,更未單獨見喬睿,留下一二表記。光憑猜測,他們豈能說主子的不是?嫌命太長了麼?
知道這件事後,沈曼生氣歸生氣,卻並沒有動作,甚至未有隻言片語告訴代王。秦琬不知母親心中所想,方有此一說,沈曼也沒怪女兒旁敲側擊,她的神情十分冷淡,談及庶女的姻緣時,亦是一副不在乎的樣子:“喬睿若有膽子提,我便將秦綺嫁過去,若無膽子,我亦裝作不知道。二孃要恨就恨她嫡親的妹妹吧,天底下那麼多男人她瞧不上,巴巴地攀上了自己的未來姐夫,當真可笑!”
沒有哪個女人喜歡與別人分享自己的夫婿,李氏再怎麼溫良恭謹,沈曼也不會喜歡她。看在李氏十年如一日的微小謹慎上,幫她生的兩個女兒挑了如意郎君甚至讓李氏插手置辦嫁妝的事情,對沈曼來說已經是仁至義盡了,何必要管這些眉眼官司?
到底不是親生女兒,不好插手,也不願插手。若是嫡親的骨肉,哪怕知曉阻止此事會與女兒產生芥蒂,也一定會去做。
秦琬才懶得管秦綺呢,身爲有誥封的鄉君,竟自甘下賤到這份上,在一母同胞的親姐姐的夫婿面前竭力表現自己,實在讓她夠噁心的,琢磨着之前怎麼沒看出秦綺有這麼卑劣,果然還是道行不夠。饒是如此,她對自己庶出的二姐還是有些憐惜的,便道:“他若不敢提,咱們也裝作沒這回事吧!他若敢提,我倒還敬他有些擔當,人雖狂傲了些,未必沒出息,與代王府結親也不是不可以。”如果敢做不敢當,那就算了,扶風喬氏在前朝有名聲,在本朝卻什麼勢力,即便要用喬家的勢力,也未必一定要用喬睿此人。
沈曼對此事無可無不可,聽秦琬這麼說,覺得也行,反正她幫秦綺找勳貴人家的夫婿時瞧了不止一戶,說親隨時都可以。
代王府最尊貴的兩個女人三言兩語定下秦織、秦綺二人前程時,秦綺的小院裡,她貼身的兩位大使女解憂和解語愁得簡直要白頭髮。
她們身爲使女,命運不由自主,尚且想着嫁個略有權勢的管事或者頗有前途的寒門子弟,過着衣食無憂,自己又能當家做主的日子,誰能想到素日極有成算的主子竟與喬睿眉來眼去?雖說沒點名,但一擡眸,一眨眼……使女們可不是泥塑木雕,瞧不出喬睿的目光停留在誰身上更久,更留意誰的舉動。
莫說她們這些使女,指不定二娘子都有感覺了,偏偏三娘子竟似一無所知,繼續興致勃勃地“撮合”二人,鬧得解憂和解語都不敢去二娘子的院子了,唯恐被鄙夷的目光燒死——三娘子平素何等伶俐,若說她瞧不出端倪,誰信啊!明明就是有心勾引,才刻意不避嫌!
主子行事不着調,她們這些做下人的就得遭殃,秦綺若是“品行不端”,當家主母要懲罰她,最好的手段是什麼?還不就是拔了她的心腹,殺雞儆猴。讓她沒了臂膀,籠絡不了人心,只能在後宅做聾子,瞎子?解憂和解語爲保住自己大使女的地位殫精竭慮,不敢有一日放鬆,每每想到自己可能的下場,冷汗就從頸脖子流到腳跟。
每每想到這裡,解憂和解語都快哭了。
她們怎麼也想不明白,王妃那麼和善的人,主子爲何總是提防着。王妃和縣主明明都說了,讓主子不要做女紅,主子還是夜以繼日地繡東西孝敬王妃。即便如此,王妃也沒厭惡的意思,幫二娘子和主子都找了良緣,一個年少英才,前程遠大,嫁過去立刻可以當家做主;一個出身勳貴,英俊瀟灑,鐘鳴鼎食,富貴非凡。主子偏偏覺得二娘子的夫婿要好過王妃看中的那一位,竟……天啊,哪怕是姓喬的不長眼,瞧上了主子而非二娘子,主子也該避嫌吧?統共就一個嫡親的姐姐,兩人又都有好姻緣,哪有不好好相處反而挖牆腳的道理?
正當兩人心中發苦時,忽有媽媽走來,喜氣盈腮:“王爺王妃有命,府中奴婢多發一份臘月月錢!”
代王對人寬厚,沈曼如今有錢了,也不會在這種小事上計較。月錢豐厚,平素賞賜不斷不說,臘月兩倍,正月三倍月錢亦是人人都能享受的福利,如此一來,王府衆人打心眼裡稱頌代王仁德。如今正值臘月,再發一份臘月月錢便是平日的四倍,如何不讓大家歡喜?
豐厚的酬勞衝散瞭解憂解語心中的陰霾,兩人連忙堆起笑,取幾個大錢塞媽媽手裡,打聽緣故。媽媽知她們是秦綺身邊的紅人,有意賣好,自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聖人贊咱們王爺薦纔有功,給王爺添了一千兩百戶的封邑,賞了三十頃田地!聽說王妃、縣主也得了封賞,三郎君被聖人封做縣公,譙郡公與趙、蕭兩位將軍也都得了賞,王府屬官也沒落下呢!”
親王食邑萬戶,代王回京後本就得了這個數,已到了律法限定的最高,原本不該往上加。但聖人存心要補償被人輕慢的大兒子,誰敢在與聖人對着來?代王又不爭位,多得些錢財,大家也覺得理所當然。使女媽媽們自然不明白朝堂風雲變幻,卻知曉自家王爺很得聖心,主子有前途,他們做奴才的自然沾光。故王府上下一片歡騰,個個喜氣盈腮,歡歡喜喜地過了個好年。
作者有話要說:第二卷終於完了,爲了不覺得拖沓我都刪了很多內容,也儘量讓大家看明白,但還是有些瑕疵……這裡解釋一下,秦綺不是腦殘,她只是看多了小說,把科舉的地位擺太高,認爲這時候的舉子有宋明那種地位,沒認清現在還是世家勳貴佔主流,沒有出身根本打入不了那個圈子的時代,這也是秦琬爲什麼費盡心機要給自己的親信趙肅娶個世家嫡女的原因。 秦綺認爲沈曼給她挑的人繼承不了爵位,又不會打仗,讀書也不怎麼行,只能坐吃山空混吃等死,所以要嫁個年輕有爲的經濟適用男。喬睿覺得被女方挑揀分外羞辱,本性輕狂驕傲又在地方上被捧慣了,加上見多了秦織這種古典淑女,就覺得秦綺比較有吸引力,更關注她。至於名聲,其實,哪怕全京城都知道代王看中喬睿做女婿也不要緊,代王的親生女兒,多得是人來求,哪怕名聲再狼藉也無所謂,這就是皇權啊!秦琬關注這個只是不想父母名聲受損,真受損了她也不會介意,何況以沈曼的手段,不至於讓他們一家陷入被動的。
第三卷 公府冢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