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陵離太極宮距離頗遠,聖人瞧瞧日頭,斟酌片刻,還是打算讓長子一家今日走一趟,便寫了張手令,又取了枚象牙牌,一道遞給秦恪。若他們回來得晚了,憑此手令可喊開城門,更別說坊市的大門了。
秦恪見狀,忙道:“父皇,跟着兒臣的那些兵士——”
“哦?”
“他們……”秦恪下意識地躲避聖人的眼神,支支吾吾地說,“他們爲了兒子,多有傷殘,兒子許諾過給他們好前程,王府設親事府和親事帳內府,不知能否……”
聖人聽了,心中更加難過,輕輕頜首,應道:“待明兒,朕賜給你的長史司馬等人到了,你與他們說一聲就是。”
“還有幾個兵士想回歸北衙,報效國家……”
見長子連求官都不會,聖人氣不打一處來:“行行行,將名字全報上來。”
秦恪聞言,下意識望着女兒。
知曉父親不大記得這些人的名字,秦琬心中嘆了一聲,上前一步,無半絲拘謹之態,落落大方地說:“回聖人,阿耶,打算去北衙的,唯有趙肅一人。”
“咦?裹兒,你之前不是說……”
秦琬知父親不大管這些,很認真地解釋道:“仇八說自己受不得富貴命,本想回到北衙,繼續過平淡日子,忽想起他有六兒三女。爲兒女婚事好些,他才變了念頭。”
她說得含蓄,聖人卻明白,這是說一家之主十年未歸,當娘子的不敢自作主張,才白白耽誤兒女的姻緣呢!再一看,傻兒子不住點頭,果然沒聽懂。
唉,這兩個孩子,若是身份性別倒一下,自己何須如此操心?
秦琬不欲讓父親傷心,纔將重點隱去不提,聖人卻無此忌諱。與秦恪的心情相比,還是代王府的承爵之人來得重要,故他望着長子,問:“蜀王身體不適,從宗正寺退了下來,如今宗正無人,請封需費些周折。你的三個庶子,年紀都到了……”
一聽聖人提起這件事,秦恪如被踩到了尾巴的貓一般,急急道:“父皇!”
見他如此,聖人心中有數,揮了揮手,說:“去吧!時候不早啦!張華,你隨行!”
之前領秦恪一家進門的清俊內侍應聲而出,秦琬微微有些驚訝。
她聽阿耶說過“張華”這個名字,聽說此人是內侍少監,地位僅在匡敏之下,原以爲也和匡敏一樣,年紀大了,誰料竟頗爲年輕?看樣子,這也是個不好惹的主兒啊!
待他們離去後,聖人沉默良久,才說:“恪兒不打算給庶子請封,簡鷹的如意算盤怕是要落空了。”
魏王入宮,伏地請罪,將秦敬與永安侯府聯姻的事情告知聖人後,聖人勃然大怒,當即派人去查,才發現周紅英仗着魏王幫了他們一兩次,屢屢上門堵人,求財事小,還得寸進尺,央魏王和王妃爲秦敬做媒。偏偏她身份特殊,一張利嘴又極是利落,不幫她就是欺負孤女寡母,落井下石,生生將柔弱的魏王妃給氣昏,卻奈何她母子不得。無奈之下,魏王妃只得請嫂子前來襄助。
曲成郡公夫人是長安城出了名的賢婦,多子又旺夫,這事她不好推脫,只能禍水東引。周紅英不是非高門大戶,非府中男人出息,前途遠大的貴女不要麼?她就賠上自己的面子,把周紅英往那個圈子裡引,覺得不會有人這麼糊塗,頂多她自個掩面受損罷了。誰料周紅英不知何時與永安侯府搭上了關係,悄無聲息地將庚帖一換,聘禮一下,才廣而告之。魏王知道了,就差沒吐血,更莫要說簡鷹。
這幾年來,簡鷹也不知打點了匡敏和甘露殿的內侍多少次,就是央他們有機會幫忙解釋一二,這事他是真的不知情。匡敏呢,不能拿的錢,他從來不拿,既然拿了錢,那麼就會好好辦事,這也是聖人默許的。故他賠笑道:“永安侯爺知曉此事後,氣得差點要休妻,婚事當天也沒出席。”
聖人哼了一聲,沒說什麼。
匡敏也沒再說下去。
解釋的話,他已經帶到了,至於聖人信不信,那可就不是他能管的了。熬了這麼多年,好容易混到內侍監,他可不願爲一點錢財,生生將自己的前途給放棄。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簡鷹能力雖有,卻連家裡的事情都處理不好,果然難當大任。讓他管錢糧那麼多年,不過看他本分,不似旁人那麼貪,如今看來……不堪大用,當真不堪大用。
“宣沈淮覲見吧!”
日暮西斜的時候,沈淮才匆匆回了譙縣公府,他剋制住滿腔的激動,一角踩進闊別已久的家門,於氏爲他接風洗塵之後,就神秘兮兮地拉着他,說有東西給他看。
沈淮不明所以,礙着髮妻的面子,跟着她到了臥房。就見於氏屏退衆人後,翻箱倒櫃,從最裡間的箱子裡,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個由錦緞包裹的東西。然後,深吸一口氣,將金色的錦緞掀開。
霎時間,整間臥室都亮了起來。
沈淮見狀,不由倒抽一口冷氣。
被於氏小心翼翼捧在手上的,乃是一座由整塊白玉雕琢而成,足以覆蓋成年人半個胸膛的壽星像。色澤純美,栩栩如生,無論材質還是做工,都能稱得上“價值連城”。
沈淮當了這麼多年的縣公,好東西也見過不少,對着這座白玉壽星仍有呼吸困難的感覺。過了好半晌,他才望着妻子,有些不可置信地問:“這……這東西哪來的?”
於氏小心翼翼地將白玉壽星放下,捏着帕子,猶豫半晌,才說:“沈家送的。”
“沈家?哪個沈……”沈淮過了一遍朝中姓沈的權貴,發現沒有比自家還強的,剛要詢問一二,猛地想起一樁事,臉色都變了,“這這這,該不會是江南沈家送過來的吧?”見於氏不說話,知道自己猜對了,不由怒道,“你蠢麼?江南沈家,那是趙王的外家,咱們怎麼能和趙王扯到一起去?”
“我……”
沈淮見妻子低下頭,嘆了一聲,無奈地問:“說吧,江南沈家的人找上門,究竟是爲什麼事?”
於氏聞言,就露出爲難的神色:“江南沈家的人求見,我閉門不見就是了,可來得人是趙王妃的孃家,又是通過我的孃家找上門的,實在不好拒絕。他們,他們……唉,他們說,一筆寫不出兩個沈字,想和咱們……”於氏小心翼翼地瞧着丈夫,見沈淮的臉沉了下來,不由捂住心口,害怕得牙齒都在打戰,好容易才吐出一句,“和咱們家續宗!”
沈淮長袖一甩,桌上的瓷器嘩啦啦碎了一地:“他們做夢!”
真要論起來,江南沈家幾代前是鹽商,長安沈家幾代前是馬賊,半斤八兩,誰都不差誰。可前者家風不好,專門走裙帶關係;後者呢,幾代人的性命全填在了大夏的建立和穩定上,忠烈祠中,國公、郡公、縣公、侯爵皆有,上柱國、柱國、上護軍,勳過十等的比比皆是。縱家中無人,逐漸沒落,清正的家風亦擺在那裡,否則也不能出一個王妃。爲了一些錢財,與江南沈家續宗?真要做這種事,趙王倒是揚眉吐氣,他沈淮卻不用出門了!
於氏也知曉這事不妥當,忙道:“我一聽,當場就想甩臉色,她們也有準備,就將這白玉壽星給拿了出來。”
沈淮不悅道:“你居然還收下!”
“是,我是不該收,你別這樣看我,我不是那等明知故犯之人。你不想想,還有月餘便是永寧節了,皇長子殿下剛剛回京,府邸中的奴才都未必齊全,更別說賀禮。可現在,不說滿長安的人都在看,至少權貴們都在等。若皇長子……”
“代王。”
“若代王的賀禮失了顏面,那可怎麼辦?”
沈淮想要反駁,於氏搶先說:“你可別說姑姑的嫁妝,且不說那些綾羅綢緞都舊了,銅錢也有些發黑,單單說首飾,新的舊的,完全不是一個概念,非得重新去炸不可。古玩字畫倒是好禮,卻都造了冊,當初姑姑的嫁妝送回時,宮中還特意派人來清點。不說人盡皆知,有心人肯定也是錄了的,真讓代王拿姑姑的嫁妝做賀禮,難道就不丟人了麼?”
永寧節即大夏定鼎之日,在八月初八,據說這一日也是夏太祖秦嚴生母夏氏的壽辰。
太祖不認生父,不欲給他們好處,自然也不能明着祭祀生母,只能採用這種方式爲生母爭得一些福利。這一點,皇室子弟心中都有數,權貴人家們也明白,故每一次的永寧節都休沐七日,宮宴三天,熱鬧無比。
從這一點來說,於氏的考量還真沒錯,沈淮也明白,她這是怕沈曼遷怒,想方設法要討好沈曼,讓姑姑忘記挪用首飾之事,但……沈淮望着自己的髮妻,長嘆一聲,說:“你的心意是極好的,做事卻不妥當,將它退回去吧!”代王還沒回京,諸王的拉攏就來了,待明兒正式的旨意下來,知曉代王不會做太子。爲拉攏長兄,爭取大義,他們豈有安生日子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