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05-4-23 21:00:00 字數:6039
《元寧史記·諸王世家》
瑞悼王玄煜,仁宗第三子,端宗太寧元年生於東宮,母良媛安氏,太寧四年,仁宗登基,分封皇長子、皇次子、皇三子爲王,王號爲瑞,王母有寵,仁宗偏愛於王,有立儲之心,王亦聰慧,朝中頗孚人望,然生母低賤,亦聞微詞,仁宗未明言於臣,仁宗隆徽十六年,王母貴妃安氏行咒術於帝,廢,帝未加罪於王,同年,帝以嫡皇子爲儲,大赦,隆徽十七年,帝遣獲封諸王至封地,未至,王身染疫癘,八月十一,薨,諡“悼”。
因隆徽皇帝身體一直不好,朝臣擔心三皇子的病逝會對皇帝產生巨大的打擊,便先向皇后稟告。
“欺君之罪,你們誰擔?”紫蘇冷言,不過,也未太爲難他們,“本宮去!你們先退下。”
明知其中有問題,紫蘇還是應了下來,倒不是有恃無恐,而是,此事的確與她有關,與其讓皇帝遷怒於他人,倒不如自己擔下,而且,她也很想知道,皇帝是否真的那麼珍惜雲貴妃所出的三皇子。
紫蘇靜靜地站在昭信殿外,等候皇帝的宣召,雙手交疊於寬大的衣袖內,凝淡的目光投向正前方,卻沒有看着哪一點,儘管紫蘇一向淡漠,可是,所有人仍感覺到此刻不同尋常的肅穆。
孟濤是知道實情的人,也是他建言朝臣暫時不要向皇帝稟告的。
“皇后娘娘,陛下請您進去。”他垂首對紫蘇說。
紫蘇淡淡地掃了他一眼,眼中閃過一絲陰冷——來之前,趙全已經查出事情的原委——不過,她什麼都沒說,走進宮殿。
“你還來做什麼!”
隆徽皇帝一見到紫蘇,便冷冷地斥喝,同時抓起手邊的藥盅砸了過去。
不知是紫蘇大意,還是她根本沒想到,藥盅正好砸碎到她的身上,黑褐色的藥汁沾染上她的衣裙,她沒有開口,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一言不發,也未行禮。
隆徽皇帝卻還不解恨,將手邊所有能抓到的東西全部向紫蘇砸去,紫蘇略略退了一步,直到他已經沒有東西可以出手,頹然地倒在牀上,才走近他。
“你來做什麼?”隆徽皇帝閉上眼睛低語,似乎只是在自言自語。
“臣妾來告訴您,三皇子已染癘身亡,請您節哀!”紫蘇低聲回答,“不過,看來,您已經知道了!”紫蘇的心裡不由冷笑,面上卻未動聲色。
“你答應過朕的!”隆徽皇帝閉上眼睛,輕聲地說。
紫蘇看着他,平靜地開口:“是的!臣妾信守諾言。”
“是嗎?”隆徽皇帝反問,大笑着坐起,眼中滿是犀利的冷漠。
“你真的有一幫忠臣良將!根本不用你開口,他們就已經將一切處理得完美之極!”他冷冷地開口。
紫蘇卻未說任何話,任由他對自己發泄。
喪子之痛,有幾人能忍受?
但是,現在的她又豈能將一切掌握於手中?
或許該說,有意無意間,她放任了那可能的萬一!
可是,爲什麼不可以?如果他可以對自己下手,自己爲什麼不能對三皇子出手?更何況,自己根本沒出手!
隆徽皇帝冷冷地看着她,心中有萬丈怒火,卻又無從發泄!
準確地說,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惱火什麼?爲了雲貴妃嗎?從一開始,寵她便只是一種習慣,而非真心,捫心自問,他根本不在乎她,放縱她的所爲何嘗不是因爲她的作爲根本就無用呢?爲了三皇子嗎?也許……畢竟自己一直疼愛着那個孩子,可是,真正讓自己有憐惜之情的,似乎還是紫蘇生的玄顥,因爲,真的很愧疚……
看到紫蘇目光中冷淡的嘲諷,他忽然覺得很無力,自己有什麼資格指責她?當初,他不是連自己的骨肉都不顧了嗎?
——“你退下吧!”最終,他淡淡地對紫蘇如此吩咐。
紫蘇默默地向他行禮,退出昭信殿。
孟濤送走皇后,便立刻走進昭信殿,看到滿地的狼籍,並沒有驚訝,只是吩咐外面的宮人進來打掃,自己則將一些凌亂的物件放回原處。
“孟濤,準備一下,朕要去天華寺。”隆徽皇帝忽然下令,並立刻起身,孟濤一驚,手中的東西又掉了一地,不過,他很迅速地回答:
“是!”隨即服侍隆徽皇帝更衣,讓宮人準備御駕。
“陛下,您的心緒甚亂,佛祖也無法平息您的心境嗎?”了明大師雙手合十,立在隆徽皇帝身後,滿殿的華嚴聖衆,亦無法讓隆徽皇帝感到如平常一般的安詳。
“朕的執念終是無法消除。”隆徽皇帝從佛像前起身,自嘲地對了明說。
了明對世事早已是洞若觀火,對此,也只能寬慰他,道:“陛下乃是一國之主,心中自然有無數的執念,若是全然消除,元寧也就國將不國了!”
“慈悲筏濟人出相思海。”隆徽皇帝苦笑,“朕還是出不了這無邊的苦海。”
了明宣了一聲佛號,道:“陛下當爲先去者幸,您如此牽念,只會爲其再造孽債,別無他用的!”
隆徽皇帝搖頭:“喪子之痛,並非如此即能平息的,何況……”
了明無法迴應他的話,只能重複地吟誦大悲咒。
“讓朕一個人待會兒吧!”
靜靜地坐在佛像前,隆徽皇帝面對莊嚴的佛像,輕聲低語:“朕必須找回失去的平衡,才能真正看清迷霧中的道路。”
“朕首先是元寧的皇帝,朕必須爲元寧找到一條真正的前進道路!”
他必須平靜下來!他必須看清一切!
身心俱疲啊!這個皇帝的位子,自己還能坐多久呢?嗓子裡涌上一股甜腥的熱流,捂住嘴,硬是壓下那股欲嘔的感覺,可是潔白的絲帕上還是留下了星星點點的血漬。
看着絲帕上的血漬,隆徽皇帝淡淡地笑了,將手帕收入袖中,他的手指碰到了一隻溫潤的瓷瓶,他心中一顫,將瓷瓶取出,瓶身素淨無瑕,沒有任何的標記,上面猶有自己的體溫。
佛像前的供案上,那瓶子安穩地擺着,隆徽皇帝目不轉睛地看着瓶子,整整一夜,當孟濤進來伺候他回宮時,他又收起了那隻小巧的瓷瓶,心中一片平靜。
在回宮途中,隆徽皇帝便昏迷了,御駕一入宮,太醫們就開始施救,可是,很多事情都是命中註定的,比如生死,比如榮衰。
“陛下有旨,召皇太子殿下晉見!”
等候已久的衆人終於聽到旨意,孟濤引領着年幼的儲君走進朗清殿。
“兒臣參見父皇。”四歲的陽玄顥一絲不苟地行禮。
“玄顥,知道你將負起什麼樣的責任嗎?”隆徽皇帝躺在牀上,輕聲詢問。
“兒臣將是一國之君,要對元寧百姓的生活負責,要讓他們過得好。”陽玄顥回答,稚嫩的聲音卻也十分堅定。
隆徽皇帝笑着點頭,伸手摸了摸他的頭,交代:“玄顥一定要做個明君,要孝敬母后,聽取顧命大臣的意見,遇到不明白的事情,就去問母后,明白嗎?”
“是!”玄顥認真地聽着,不過,他也不是很明白,“父皇不教兒臣嗎?還有,什麼是顧命大臣?”
“朕不能教你了。”隆徽皇帝苦笑,“顧命大臣就是朕指定教導你的人,在你行冠禮前,他們會幫你處理朝政,你要向他們學習如何做一個好皇帝,你的母后也會教你的。”
“兒臣明白了!兒臣會聽母后的話,也會聽顧命大臣的教導的!”玄顥答應。
隆徽皇帝點頭,最後吩咐:“玄顥要做一個勇敢獨立的君主,無論是母后,還是顧命大臣都只能幫你到你行冠禮,你要認真地學習,明白嗎?”抓緊兒子的手,隆徽皇帝也用盡全身的力量,面對年幼的孩子,他還能如何呢?這一切只是爲了以防萬一—萬一自己無法……
“是!”玄顥似懂非懂地答應。
隆徽皇帝也明白,只是他真的快不行了:“玄顥一定要記住父皇的話,以後你自然會明白的!”
“宣皇后進來吧!”
紫蘇進來後,隆徽皇帝一言不發地讓宮人退出朗清殿,看了她好一會兒,他示意紫蘇靠近些,將左手裡握着的東西放到牀邊,正是當日在天華寺,他看了一夜的瓷瓶。
“朕一直在猶豫,要不要賜你這個,朕想了很久,有幾次連詔命都寫了……可是,到最後,朕還是毀了詔命。”
“知道爲什麼嗎?因爲朕下不了手!紫蘇,朕做不來這種決斷!”隆徽皇帝自嘲地失笑,“明知道應該在你生下玄顥的時候除掉你,可是,朕還是做不到!”
聽到這句話,紫蘇的眼神一冷,但隨即便苦笑:“你不需要做,已經有人代勞了!臣妾這條命是撿回來的!”
這一次,隆徽皇帝沉默了,眼中卻是一片清明之色,他也許是過於仁慈了,但是,並不表示,他看不清事實,紫蘇的神色一黯,勉強露出一抹笑容:“陛下,您對臣妾已經夠好了!如果,您真要臣妾殉葬,臣妾也不會多說一個字的!”雖然笑得勉強,但是,這番話卻絕對是發自紫蘇的真心,因爲,她從來就不曾有過更大的奢望。
“你……真是個孩子!”隆徽皇帝淡然地笑了,“可是……”他沒說下去,話鋒一轉,對她吩咐:
“朕有兩件事要拜託你,一是讓雲貴妃爲朕殉葬,二是好好教導玄顥,讓他成爲一個真正的帝王!”
“臣妾遵旨!”
兩人間又一陣沉默。
“因爲你背後的權勢,朕失掉了一貫的平衡,也將平抑世家的策略給打亂了,紫蘇,告訴朕,這是你的計劃嗎?”隆徽皇帝認真地問出心中的疑惑,這是他想了很久的結果。
紫蘇無語,只能看着他,隆徽皇帝明白了,笑着搖頭:“朕想了好久才明白!紫蘇到底是永寧王府的郡主啊,朕失算了!”
“陛下!”紫蘇喚道。
“不用說了!”隆徽皇帝擺手,臉上是釋然的笑容,“紫蘇,把你的才智用到國事上吧!朕希望你能將元寧皇朝變得更加強盛!你一定能做到的!”
“陛下!”紫蘇驚訝不已,但是,她是認真地回答:“臣妾不會讓您的失望的!”
“咳……”一陣急促的咳嗽讓隆徽皇帝難受地皺緊了眉頭,紫蘇忙取過一杯水,服侍隆徽皇帝喝下,又輕輕地拍着他的背,讓他舒服一些。
“朕……沒事了,皇后,你也退下吧!”隆徽皇帝喘息着讓紫蘇退下,紫蘇卻沒有照辦,只是靜靜地退開幾步,臉上是一抹輕淺的笑容。
“紫蘇?”隆徽皇帝不解地看着她,心中卻是一緊。
“陛下,臣妾一直以爲,您是一仁君,即使發生了讓臣妾十分難過的事情,臣妾也以爲,那與您無關,可是,現在,臣妾才知道,您是一位出色的皇帝!”紫蘇輕緩地說着,隆徽皇帝沒有打斷她,也沒有故作不解,只是淡淡地苦笑。
“爲什麼?”他笑着問道,紫蘇也笑了:“陛下,我是永寧王府的掌權人啊!”
永寧王府,元寧的第一名門,與皇室的關係是最緊密的,這一切都只是表面上的現象,無人知曉的是,元寧皇朝震驚天下的秘毒無不出自永寧王府,從聖烈大皇貴妃起,永寧王府的掌權人無不精於用毒,紫蘇也不會例外!
隆徽皇帝輕嘆:“朕用盡心思也沒瞞過你啊!”身爲元寧的皇帝,他豈不知對紫蘇下毒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可是,爲了皇朝,他還是勉力一試,用了好大的功夫解除她的戒心,又用了一沾即中的秘藥,可是,還是沒成功。
“陛下,您是一位明君,因此,臣妾不相信,您會如此輕巧地放過臣妾——您對人心的揣摩真的……”紫蘇淡淡地迴應他的話。
執掌王府的三年中,除了世態炎涼,紫蘇更明白人心的複雜,因此,無論隆徽皇帝說什麼,她都抱着一絲懷疑,畢竟,一切都還有轉寰的餘地,只要他還有一口氣,他就可以廢立儲君,她也是不得不防,爲了兒子,也爲了自己。
“陛下,臣妾自認,入宮以來,對得起您!無論臣妾以往是否讓您難堪,臣妾都對得起您了,您讓臣妾一生只能有玄顥一個孩子,就是玄顥,也是臣妾好不容易保住的,而臣妾從未向您報復,所以,今天,臣妾不打算死!”紫蘇冷言。
“若是朕要你陪葬呢?”隆徽皇帝同樣冷言。
這一次紫蘇輕輕地笑了:“陛下,您的遺詔有兩份,完全相反的兩份,可是,在臣妾走進來的時候,只有一份了!”
“呵……”隆徽皇帝放聲大笑,直到笑得淚流滿面,他還在笑,紫蘇也沒有制止,只是安靜地站在一旁,等他的笑聲漸漸平息。
“朕做了該做的一切,朕已經盡力了!”隆徽皇帝輕輕地對自己說,紫蘇也聽到了,看着他一臉解脫之後的平靜,她默然低頭。
隆徽皇帝對她笑道:“紫蘇,朕死後,把清音水閣毀掉!爲朕陪葬吧!”
紫蘇點頭。
“你似乎並不好奇?”隆徽皇帝看着她平靜的神色,有些怪奇。
“方澤,字嚮明,河荊方氏的庶子,是您在東宮時的侍衛。——謝老告訴過臣妾。”紫蘇回答,“雲貴妃與他有五分相似。”對於一個皇帝,能稱之禁忌的,也只有寵愛佞幸,即使那個人並不是佞幸之輩,只要被上位者格處地寵愛,也會被人視爲佞臣,方澤的悲哀就是得到了一個太子的愛,無法拒絕,那就只能面對死亡了。
“是啊!謝老是朕的老師!”隆徽皇帝想起,在那段日子裡,謝遙不只一次地提醒過他,不要因爲小事而毀了自己,也毀了別人,那時,年少輕狂的自己並未在意他的話,直到變故發生,自己才明白那個老者的一片苦心——疼愛自己的父皇雖然痛心疾首,但是,終是沒有宣揚此事,只是命太子妃秘密地處決方澤。
“退下吧!朕想一個人面對死亡!”閉上眼睛,隆徽皇帝疲憊地擺手。
紫蘇行禮退下,沒走幾步,便聽到隆徽皇帝再次開口:
“紫蘇,謝謝你!”沒有利用這件事!——他沒有說出口。
紫蘇卻明白,她停下腳步,沉默了一會兒,道:“臣妾很佩服您當時的選擇!”
謝遙告訴她,當年,端宗氣極,要他立刻放手,非關其他,只是這種事,就算端宗不在意,下臣也會因此置疑他是否有資格正位東宮,畢竟,他只是長子,當時的皇后已有子嗣,而他一直被端宗視爲唯一的繼承人,絕對不能因此有失,那時,端宗的意思很清楚,先調開那人,待他登基,一切都隨他,可是,隆徽皇帝堅持不肯,不願讓自己的感情與權力扯上關係,端宗讓他好好考慮,可是回到東宮,他便想帶方澤遠走高飛,端宗因此大怒,將他軟禁在御書房,直到處死方澤之後,才放他回東宮。
走出朗清殿,紫蘇長嘆了一聲,走下臺階。
隆徽十八年三月二十七,隆徽皇帝駕崩,遺詔命謝遙、尹朔、永寧王、湘王、齊朗爲顧命大臣,軍國大事由皇后裁決。
後世史家都認爲,仁宗皇帝並非賢明聖君,甚至有人誇張地說,他一生最明智的決定便是文端皇后攝政,因此成就了元寧皇朝的盛世之治,但是,細心的史學家也發現,文端皇后一生都對自己的丈夫心懷敬意,不容他人有絲毫詆譭,也許就如她對自己的兒子所言:“先帝生來就被視爲儲位的不二之選,但是,他太仁厚善良了,雖然用全部的勇氣來承擔帝王之責,可是,終究用不來帝王絕學!”
只是誰能知道,當紫蘇看着清音水閣化爲化燼,沉入太平湖,她想到的卻是謝遙講述的故事——隆徽皇帝遠比別人想的有勇氣,即使自己的夢想是禁忌,他也願意付出一切來守護,寧可放棄別人欽羨的東西,也許正是那夢想破碎時沾染的血跡,使他可以清醒決斷,卻永遠無法做到狠絕。
隨着清音水閣一起消失的還有隆微皇帝曾經的那段經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