粘稠的鮮血飛濺在厚重的鎧甲上,刺鼻的血腥味令人窒息。耳邊除了慘叫聲,刀槍相擊聲,戰馬的嘶鳴,就只有自己粗重的喘息聲。這個時候人的五感竟然比平時敏銳許多,而反應也是如此。置身於生死邊緣,徹底激發出劉琮的潛能,他側身躲過一支箭羽,長槍冷酷無情地將面前的敵人掃落下馬,戰馬踏足在那人的身上,沉悶中傳出“咔嚓”一聲脆響……
身邊的親衛發了瘋似的替他抵擋着周圍的進攻,有人臉上中箭卻渾然不覺,有人身中數槍任然奮力向前。緊緊跟隨在劉琮身後的旗手雙手持着旗杆,黑色的“劉”字在河風中卷拂飄動,指引着親衛們跟隨的方向。
又是一陣密集的箭雨,從天空中呼嘯而來,箭頭帶着令人心悸的寒光如同流星般,向劉琮這邊墜落。
頃刻間,便有數人中箭落馬,戰馬身上也橫七豎八的插滿了箭矢,倒伏在地的戰馬一時不死,徒勞地嘶鳴,踢動着四肢,掙扎着想站起來,卻不知主人的身體已被鮮血浸透。
劉琮的腿上也中了一箭,好在盔甲防護力不錯,其他地方都無大礙。不過這時候他壓根注意不到,直到戰馬踏入河中踢踏出被鮮血染紅的水珠,冰涼的水汽一激,他才猛然勒住戰馬,一手握住長槍斜斜指向天空,一手緊緊抓住繮繩,在戰馬人立而起的瞬間,雙腿死死夾住馬腹,大吼一聲:“退!”
來如閃電退如風,二百餘鐵騎撲刺刺地調轉了馬頭,先是沿着河岸將參與的曹軍騎兵掃蕩一空,最後才挾雷霆萬鈞之勢,轉身奔回張繡陣中。
張繡不在原地,看旗號應是從河岸另一邊向這裡包抄過來,劉琮翻身下馬,腳下一軟,差點摔倒在地上,好在身後的親衛是個有經驗的,立即單膝跪在地上撐住了劉琮。
“哈,差點露餡。”劉琮此時才感到小腿上疼痛非常,呲牙吸了口涼氣,強笑道。
這名親衛名叫劉虎,論起來是劉琮叔伯兄弟。他託着劉琮的胳膊低聲說道:“稍忍耐下。”見劉琮微微頷首咬緊牙關,便握着箭桿“喀嚓”一聲折斷。因有了防備,劉琮反倒沒覺得有多疼了,拍了拍劉虎的肩膀說道:“行了,虎哥你也休息下。”
劉虎也不多言,起身轉到劉琮身後。
劉琮回頭望了望,只見身後親衛幾乎個個帶傷,人人甲冑上都掛着箭羽,好在損失的人不多,看着還頗爲整齊。
正默數人數,忽然聽到如雷般的歡呼聲四下響起,扭頭一看,見張繡擒着一員敵將縱馬在陣前疾馳,向河對岸的曹軍耀武揚威,己方陣中頓時士氣暴漲,刀槍如林舉起,歡呼聲一浪接着一浪,直喊得震天動地。
“哈哈!痛快!”張繡一夾馬腹衝回本陣,將腋下敵將丟在地上,自己偏腿從馬上直接跳了下來,順勢快走幾步,來到劉琮面前,開懷笑道。
劉琮見那員敵將臉色灰白,委頓於地,被張繡的部下拖過來五花大綁,不由對張繡說道:“將軍神威!”
“哈,我這算什麼。你可知道,方纔突陣,所殺何人?”張繡喜不自禁,一把握住劉琮的胳膊道:“那可是曹軍大將史渙!”
劉琮愣怔一下,史渙?貌似沒聽說過,很有名嗎?
不等他多想,張繡將鎧甲上掛着的羽箭扯下來隨手拋在一邊,對劉琮說道:“曹軍方折了這一陣,又損了大將史渙,只怕一時不會再攻了。”
劉琮搖頭道:“難說,還是加強戒備的好。”正說着,卻見河對岸有一員小將單騎過河,一邊揚手大聲喊着什麼。
“我去看看。”張繡似乎司空見慣,接過親衛遞上的繮繩一躍上馬,不多時便到了河邊,與那小將說了幾句,就放那人過了河。
只見那員小將過河之後,便直奔劉琮方纔突陣之地,翻身下馬之後在屍堆中翻找了片刻,找到一具屍體背在身上,取出繩索緊緊捆縛好之後,艱難的爬上馬背,策馬緩緩向河對岸而去。
他做這些事情的時候,淯水兩岸對陣雙方都靜悄悄的注視着他,除了偶爾有傷者的呻吟聲響起,整個戰場上籠罩在肅殺靜穆的氣氛之中。
“是史渙之子史靜。”說這話的時候,張繡表情非常平靜,語氣中卻隱隱含着讚許和感慨。無論何時,孝子總是讓人心生敬佩的。
親手造成這一切的劉琮,心中也對史靜的行爲頗爲讚賞,點了點頭,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這就是戰爭。轉眼之間父子陰陽相隔,史靜恐怕是眼睜睜地看着自己一槍刺死了他父親……
劉琮的判斷顯然沒有張繡的經驗豐富。
史靜退回河岸之後,曹軍沒過多久,便如潮水般退走了。
“莫非夏侯惇要使什麼詭計?”劉琮有些納悶,這不應該啊,完全不像夏侯惇的風格。
張繡有些莫名其妙,想了想還是說道:“戰死一員大將,對於士氣的影響很大,更何況這一陣他們先勝後敗,銳氣已失。相反咱們士氣大漲,曹軍若是強行再攻的話,只會損兵折將,夏侯惇久歷沙場,怎麼會犯這種錯誤?”
劉琮仔細想了想,的確如此,按說自己也能想到這些,可是方纔衝陣之後氣血激盪心神不寧,竟然連這一點都沒想到。
看來自己離那些在戰陣上既要衝陣廝殺,還要冷靜觀察局勢,指揮若定的將帥差距太大。
曹軍既然已經退走,張繡和劉琮留在這裡也沒什麼用,派出探馬四下巡查之後,兩人率部撤回在河岸三裡處立下的營寨。
將小腿處的傷口處理好之後,劉琮試着走了幾步,好在沒有傷着筋骨倒也沒什麼大礙。
直到此時,他的心情才稍稍平靜了幾分。
閉上雙眼躺在硬梆梆的木板牀上,劉琮的眼前便浮現出血腥殘酷的畫面:舉起的手臂被鋒利的長刀砍斷,鮮血噴涌,露出白色的骨茬;柔韌而堅硬的槍身砸在對方的臉上,頭盔甩出去老遠,臉部的皮肉寸寸綻開,牙齒崩落,半截舌頭咬的粉碎;絕望的表情,痛苦的表情,憤怒的表情,麻木的表情,一張張面孔在他眼前輪轉,一聲聲慘叫在他耳邊迴響……
劉琮猛地坐起身,匆忙搭成的木板牀發出不堪重負的吱扭聲,他擡起手背擦了擦額頭,滿是汗水。牀下一襲沉重的被褥堆在腳旁。
走出帳外,夕陽下炊煙裊裊,金色的餘暉灑在重重帳幕之上,宛如一幅氣勢磅礴凝重厚實的油畫。
淯水對岸五里處,曹軍的營寨同樣籠罩在這冬日的餘暉下。
中軍大帳裡,一位年約四十的中年人,正嚴肅的望着帳中諸將,聽着他們對於今日戰事的總結。他正是建武將軍、高安鄉侯夏侯惇。因三年前與呂布交戰時被流矢射傷左目,所以被人稱爲“盲夏侯”。不過這個綽號誰也不敢當面稱呼。
“今日敗陣,罪不在史將軍,而在於張繡軍中突然殺出的那員劉姓小將。”
“卻不知是何人?槍法實在厲害,史將軍措手不及,竟然身死當場,真是可恨!”
“不過是趁史將軍不備罷了,我看他也不過如此。”
“不然!那人年紀雖輕,卻很會選擇時機,得手之後沒有得意忘形,而是繼續率部衝殺,這才使得渡河功虧一簣。”
“那人姓劉,從來不曾聽說張繡軍中有姓劉的猛將,該不會是荊州派來協助張繡的人吧?”
夏侯惇冷眼旁觀,聽他們越扯越遠,不由心頭火氣,冷哼道:“且不說對手如何,只敗了這一場,你們就如此吵嚷不休,難道那姓劉的真的那麼厲害?”
見衆將沉默不語,他語氣一轉,接着說道:“主公信重,將先鋒之職託付於我,今日挫敗失了銳氣,罪在我而不在諸位。諸位還是說說,怎麼渡河破敵吧。”
和曹軍營寨中的肅殺不同,張繡營中的氣氛很是輕鬆。因今日小勝,張繡便使人整治酒席,邀請劉琮同樂,劉琮本來沒這個心情,卻架不住張繡熱情相勸,不得已陪着飲了幾杯。
“師弟怎麼悶悶不樂?”張繡有些納悶地問道。
劉琮強笑道:“明天可能會有場惡戰,哪兒有心情飲酒?”
“哈哈,想那麼多做什麼?如今這世道活過一天是一天,能高興一日,便是一日啊。”張繡這會兒已經是醉眼朦朧,拍着几案說道:“師兄我少年從軍,見過的死人不知有多少。前一刻還在和你說說笑笑,下一刻也許就命喪黃泉,任你千呼萬喚也是無用!”
悲愴的語氣中,隱藏着多少不爲人知的往事,這種時候劉琮說什麼都不合適,更何況他現在心裡也沉甸甸的,什麼話也不想說。
正在這時,帳簾掀起,一名親衛快步走到張繡身邊,低聲道:“將軍,白天捉來的那個曹將,竟然被他走脫了。”
“跑了?”張繡擡起頭,愣怔了片刻,忽然笑道:“跑就跑了吧,不過是個無名小卒罷了。”
劉琮開始也沒覺得什麼,只是心中到底對張繡如此鬆懈的軍紀有些無語,暗道萬一夏侯惇夜裡偷渡過河,來劫營的話恐怕就不妙了。
這麼一想,劉琮便覺得脊背發涼,趁夜劫營反敗爲勝這種事,在這個時代實在太普遍了,當下直起身就要對張繡建言,卻見張繡已經歪着腦袋趴在桌上,呼呼大睡,好容易推醒,卻對劉琮的話不置可否,嘟囔了幾句,乾脆仰面一躺,繼續睡覺。
劉琮氣的站起身一跺腳,轉身出了營帳。
將二百餘部曲召集起來之後,劉琮面色凝重的說道:“今夜都打起精神驚醒些,馬不卸鞍人不脫甲,睡覺的時候都給我睜着一隻眼睛!”
待回到帳中,劉琮在劉虎的幫助下披掛好沉重的鎧甲,一番折騰下來睡意全無,索性抽出腰間長劍細細擦拭。
夜漏無聲,寒鋒無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