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敞明亮的正堂之上,因天氣漸暖的緣故,堂間用以隔風的垂紗大多束起,春日溫煦的和風便帶着花香輕柔地吹拂而入,令人不覺沉醉其中。
屋子正當間,巨大的木屏前懸掛着絹帛繪製的《天下形勢圖》,與兩年前相比,各地羣雄的勢力範圍可謂變化多多。
身材高大,氣度文雅的劉表揹負雙手,望着此圖上的荊州部分,目光隨着劉琮手指的移動,而在各處或停留,或掃過。
“今南陽初定,已無門戶之憂,然江夏有孫策之患,長沙有山越之亂,南郡、武陵郡則有益州之敵。”劉琮稍一停頓,眼角瞟了眼劉表,見他神色肅穆,蹙眉不語,便接着道:“荊州看似寧和,實際上危機重重。”
這話劉表可不愛聽了,拉着臉“哼”了一聲,方要出言質詢,卻聽劉琮說道:“孫策掃平江東是早晚的事,若是孩兒預料的不錯,就在今明兩年之內,其必然平定丹陽,那時候吳越之間再無人可與其爭鋒。”
聽劉琮如此說,劉表心中“咯噔”一下,扭頭看看劉琮,卻仍然沒說什麼。
當初孫堅率兵來攻襄陽,差點就要把自己給趕走,若不是黃祖捨命出城,又將孫堅射殺,哪兒有今日的局面?可如此一來,也就與孫策結下了殺父之仇。那江東小霸王孫郎豈是好相與的?黃祖自保尚可,若是讓他去主動攻擊孫策,恐怕就難了。
唉,這可是老夫的心腹之患啊,孫策一日不死,老夫寢食難安……
而劉琮對於劉表的沉默,心中自然清楚緣由。
雖然不知道孫策平定丹陽的具體時間,但綜合各種信息做出這樣的推斷,並不難。而且沒記錯的話,也就是這兩年孫策會被刺客所殺,但這種事卻不好拿出來說。
他現在的目的,是要增強劉表的憂患意識,別一天到晚和那些賓客們坐而論道,真想要那樣也成,您把大權都交給我唄。
當然這個想法終歸只是個想法而已,以劉表的性格,只怕不會那麼容易放權。
“再看北方,曹操與袁紹……”剛說到這裡,劉琮卻被劉表不自然的輕咳打斷,他疑惑的望向劉表,卻見劉表不耐煩的揮手道:“此間也還罷了,若是旁人聽見你如此直呼其名,說你目中無人都是輕的!”
“呃,這不是就咱爺倆嗎?”劉琮嬉皮笑臉,全沒了方纔指點江山時的意氣風發。
劉表恨鐵不成鋼地瞪了他一眼,卻是不再說什麼了。
“這兩位爲了爭奪北方霸主之位,必將一戰!不過在此之前,都還要將各自眼前的對手消滅。”劉琮胳膊一揮,指向徐州:“呂布佔據徐州,對曹操來說如芒在背,孩兒預計,今年就將是呂布的死期!”
這麼爆炸性的預言,換來的只是劉表微微頷首,連個“嗯”或“啊?”都欠奉。
關於呂布之死,劉琮記得可是非常清楚,可惜看起來劉表壓根就不怎麼在乎。
得,還得繼續忽悠:“公孫瓚自龍湊之戰後,坐困易京,其覆滅也就是兩年之內的事。到那時曹操與袁紹,就必將決一雌雄。”
“袁公路又將如何?”一直不曾發話的劉表終於忍不住問道。
“他啊?如今已是日落西山,撐不了多久了。”劉琮眯了眯眼說道:“自去年敗給呂布之後,損兵折將不說,地盤也丟了不少。只怕年內便要敗亡。”
劉表聽了點了點頭,撫着長鬚道:“那皇帝,是容易做的嗎?”言辭之間,帶着不屑和譏諷。
對於他這種心態,劉琮稍一思索,便猜出了七八分。
其實真論起來,劉表纔是正經八百的皇族後裔,祖上和前年病逝的益州牧劉焉一樣,都是魯恭王劉餘。也許正因如此,他纔會對稱帝的袁術如此不屑吧?更何況當初孫堅正是被袁術派遣,來奪取荊州,攻打襄陽的。如今往昔不可一世的強敵就要敗亡,他自然不會有任何同情。
“劉玄德呢?此人三讓徐州,仁厚愛民,如今聲名遠播,恐怕將來也會是一方之主吧?”劉表仰面看着巨大的地圖,對劉琮說道。
劉琮嘿嘿一笑,這位自己怎麼可能忘記呢?不過貌似這兩年沒他啥事,先是跟着曹操混,韜光養晦。然後又跑去更袁紹混,官渡之戰後沒辦法了,到荊州來蹭吃蹭喝,還蹭了塊地盤。最關鍵的是蹭出個《隆中對》,從此以後用他的話說,那是如魚得水啊……
“嗯?琮兒爲何不言語了?”劉表好奇的轉頭看了眼劉琮,出言問道。
劉琮回過神,笑道:“孩兒是在想,劉備兵微將寡,屢戰屢敗之後,卻仍不曾被人吞併,其人心志之堅,可謂異於常人。這點孩兒倒要好好學習。”
“哼,巧言令色!那劉玄德乃是仁厚君子,爲何你卻一再詆譭,辱沒於他?”劉表冷哼一聲,盯着劉琮厲聲說道。他對劉琮這兩年來的表現,可謂滿意之外破多驚喜,不過對劉琮到處說劉備壞話這事兒,實在是看不過眼。
劉琮一愣,沒想到劉表對這事看的如此重,略一思忖,鄭重道:“不然!孩兒所言只是事實而已,其實對於此人,孩兒還是很佩服的。”
“哦?此話怎講?”劉表略有些意外的問道。
“正如孩兒所言,其自起兵以來,雖然有消滅黃巾之功,卻在後來屢遭困厄,去年丟了徐州,甚至連妻子都被呂布所獲。”劉琮回想着蒐集來的情報和前世的記憶,緩緩說道:“其心志堅強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則是其顏面之厚,手段之多。”
劉表皺眉,又要出言訓斥,卻聽劉琮接着道:“說他臉皮厚,是因爲他能省時度勢,隨時根據自己的實力,或向強敵投降,或向弱者開刀。旁的不說,呂布當初走投無路,被劉備收留,結果反倒雀佔鳩巢奪了徐州,劉備能忍下這口氣選擇投降,就已經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了。”
“嗯,的確如此啊……”劉表點頭,捫心自問,若是自己的話恐怕就做不到這一點。
“這是面對強敵,那對於楊奉呢?楊奉與其實力相差彷彿,卻被他誘而殺之,奪其部衆。以盟友的身份做出這等人,恐怕也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吧?”劉琮嘆氣道:“倘若有一天劉備走投無路,來投奔父親,您可願意收留此人?”
劉表悚然一驚,皺眉不語。
他哪兒知道這是劉琮在給他打預防針呢。
見劉表沉默,劉琮便不在這個話題上繼續糾纏,有些話說太多,反倒會讓人反感,不如就這樣埋下個種子,慢慢等其生根發芽好了。
其實一直以來,處心積慮的破壞劉備的形象,並不是劉琮對他有多麼反感,而是劉琮一直深深的對其抱着警惕之心。
這其中自然有害怕歷史重演的因素,然而最主要的,是劉琮深知,即便劉備將來不到荊州,以其打不死的小強般的性格和能力,恐怕還是會成爲自己的強敵。
能在劉備羽翼未豐的情況下將其扼殺,那是最好。即便不能,也要盡力破壞和阻撓。
這和私人感情無關,有的只是利益上的考量。對此劉琮並不內疚,他甚至覺得自己做的還不夠,這不劉表都因爲此事而對自己不滿了嗎?
“琮兒說了這麼多,意欲何爲啊?”劉表見劉琮低頭不語,狀若沉思,不由出言問道。
劉琮擡起頭,鄭重說道:“孩兒是想,如今雖然與曹操議和,實際上卻是權宜之計,不但對荊州而言如此,對曹操又何嘗不是?孩兒恐怕他蕩平北方諸雄之後,便會大舉南下,到那時荊州首當其衝,將拿什麼來與其對抗?”
“以琮兒之見,那袁本初竟然不是曹孟德的對手?”劉表看着地圖,不可置信的問道。
地圖上,曹操所佔據的兗、豫二州和袁紹佔據的翼、幽、並、青等四州之地相比,簡直小的可憐。
“這只是孩兒的猜想罷了,即便是袁紹統一北方,難道荊州就能獨善其身了嗎?”今天已經泄露了太多天機,再說主要的目的不在於此,所以劉琮強調道:“且不說北方,如今心腹之患,實在於江東孫策啊。”
“有黃將軍鎮守江夏,有何懼之?”劉表對於黃祖的能力還是頗爲信任的。他長嘆一聲,說道:“荊州能有如今的安定局面,不容易啊。以宗室之繼,坐守九郡,以觀天下之變,不是很好嗎?”
見劉表還是抱着自守的心思,劉琮不禁有些氣悶,深吸一口氣說道:“父親覺得孩兒在南陽治理的如何?”
劉表轉過身看了看劉琮,猶疑道:“成效斐然,卻太擾民了些。”
“非如此,不能強兵富民。”劉琮乾脆挑明瞭說:“請父親將南陽之策,在荊州全境施行,廣蓄軍資、選拔精銳,以圖天下!”
劉表牙疼般的吸了口涼氣,對於劉琮的野心,他不是不清楚,但劉琮在南陽推行的新政,與自己清靜自守的無爲之治大相徑庭,甚至可以說背道而馳,若不是劉琮而換任何一人如此做,他都不會放任不管。
在劉表看來,劉琮在南陽郡這麼搞也還罷了,可若是在荊州全境施行,他還沒有考慮過,或者說偶爾思之,卻下意識的不去想是否可行。
那本《南陽策》劉琮在編纂完畢之後,便派人送給劉表。他雖然不曾細看,卻也知道其中大概,這一年劉琮沒少就其中的政策詢問過他的意見和建議,劉琮在南陽到底搞了些什麼,劉表心知肚明。
可現在劉琮提議要在荊州全境施行,到底應不應該同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