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採唐是真的在看刀,並沒有想嚇唬小丫鬟。
只是這看刀總得全方位,哪哪不漏的看,最好對着光,視野良好,還要握一握摸一摸,試試手感。
畫眉覺得她在看她威脅她,實屬巧合。
宋採唐一邊看,一邊在心裡打分。
這把是解剖常用的手術刀,光澤不錯,打磨見工夫,刃開的好,完全照着圖紙比例,弧度幾乎丁點不錯,手柄長度配比也很完美——顯然鋪子老闆很尊重客人,雖然不懂,也沒照自己理解瞎改變,完全復原了圖紙。
宋採唐曲指輕輕彈了下,刀身感覺也還行,足夠堅硬,韌性也不錯。
只是——
宋採唐看着老闆娘:“這刀身能否再薄些?”
老闆娘將縮在一邊的老闆拎出來:“問你話吶,又沒挑理,膽小個什麼勁!”
老闆是個八字眉,皺成一團的樣子有些可笑:“這個……要再薄了,會脆,猛力會折。”
宋採唐怔了怔。
她倒是忘了,古代和現代鑄造冶煉技術差的太遠。
不過也沒關係,既然幹這行,工具就是消耗品,她微微笑着:“沒關係,壞了,我再來找你做新的。”
老闆就懵了。
老闆娘伶俐,立刻笑了:“好啊!姑娘你隨時來,你的單子我盯着當家的做,保準給你做的又快又好!”
她還一邊說話,一邊擰自己男人——壞了再花錢,人姑娘是不差錢的財神爺,還愣着幹什麼,直接答應啊!
這有點有違老闆的職業精神,他做東西,向來以堅固,耐用著稱,誰會喜歡易損壞總得換的東西?鐵器又不便宜……
可他耐不住老闆娘殺雞抹脖子的眼神,只得應了:“那這批就先這麼着,回頭姑娘要是不滿意,改了主意,重新來做厚一點的,我給您打半折。”
老闆娘聽到這話怔了瞬間,不過轉瞬就又笑開了:“對對,給您打半折!”
應該是不滿意老闆這話,但不好人前駁了自家男人面子,就應了。既然應了,就應的大方,應的爽快,擺臉色沒意思。
宋採唐看着,長眉微揚,眼梢蕩過笑意,這對夫妻,還真是妙人。
“好啊。”
雖然她並不會改變要求。
又看了看其它樣品,宋採唐綜合幾點提出了一些疑問和要求,老闆和老闆娘一起,給予瞭解答和建議。
老闆聽明白,客人對刀刃,主要是刀尖的鋒利耐用性要求比較嚴格,答應好好做,一定做好,甚至提出了固定刀柄,只換刀刃的經濟節約方案。
看出客人一直在試握,好像對此也比較在意,他還主動提出手柄部分可以做成磨砂樣式,防汗防滑……
這就是意外驚喜了。
“那這樣品,我便留着了,”宋採唐揚了揚手裡手術刀,“老闆怎麼稱呼?”
一離開專業正題,八字眉老闆立刻不再滔滔不絕,專業的講說,瞬間低了頭。
老闆娘便替他回話:“我們當家的姓鍾,外面人都叫他鐘鐵匠,我呢,就是鍾家的,姑娘您記不住也沒有關係,我認得您家丫鬟——”她頭往門邊探,看到了青巧,“對,就是那圓臉的,叫青巧是吧?有事您叫她過來就行,不必回回親自跑。”
青巧就過來打了個招呼,給宋採唐福身行了個禮:“小姐您就放心吧,這傳話跑腿的活兒,我全包啦,保證辦好!”
一屋子人笑的笑,逗趣的逗趣,氣氛很是熱鬧。
對比下來,門邊提着裙子,皺着眉,十分不進想,卻不能不顧着表小姐,滿臉都寫着不情感的畫眉……
還真是尷尬。
事情說的差不多,正待要告辭的時候,外面突然鬧起來了。
“死人了啊——”
“瓷器李殺人啦——”
“李掌櫃殺了毛三——”
一瞬間,各種喊死人,殺人的話不絕於耳,間或有婦人大聲哭泣,說自己男人無辜的聲音。
這樣的事,沒誰會聽了當沒聽見,安坐不動的,宋採唐並屋子裡一堆人,迅速走到了門邊。
事發地點離的很近,現在人還也還不多,四人的視野非常開闊。
宋採唐看到了倒在地上的人。是個年輕男人,體型很壯,穿的很單薄,袖子高高挽起,露出了胳膊上淤青,紅紅紫紫一片,好不嚇人。不僅胳膊上有,他裸露出的肩背,也有大片類似痕跡。
他倒在地上,動靜全無,胸口不見起伏,人羣流水一樣往他身邊聚,有膽大的一一去試鼻息:“沒錯,死了,斷氣了!”
十步遠處,是一臉震驚,似乎不明白髮生了什麼的中年男子,穿着料子很好的棉布衣服,非常瘦,看着地上年輕男人視線極爲惶恐,怎麼也回不過神。
在他身邊,坐着一箇中年婦人,劃拉着胳膊不讓別人靠近他,哭聲震天響:“我當家的沒有殺人!他連雞都不敢殺,怎麼可能殺人!那毛三是自己倒在地上摔死了的!”
當即就有人開口諷刺:“好好一個人,平地摔死?李家的,你想護你男人,大傢伙理解,可這張嘴胡說,就是不對了!”
“就是就是!這毛三雖然不是什麼好東西,這家偷那家蹭,欺負人的事沒少幹,可他沒殺過人也沒放過火,一條人命,總不能這樣就沒了!”
“殺人償命,再狡辯都沒有用,咱們親眼看到了!”
有言辭激烈的,就有嘆息遺憾的。
“可真是,人倒黴了喝口涼水都塞牙,誰成想輕輕一推,那毛三就死了?”
“往日裡,見着毛三誰不罵一聲,恨不他早點死,現如今——”
“李掌櫃可憐吶,運氣不好,撞着了。”
“他那婆娘纔可憐,男人往牢裡一鎖,家裡沒人主事,再好的生意,也撐不了多久……”
周遭一片雜亂,宋採唐只能大概看清楚現場狀況,卻聽不清四周人們的話,跟着直覺轉頭,問鐵鋪老闆娘:“鍾大嫂可識得這二人?”
“怎麼不認識?”鍾家的說起來也是一臉唏噓,“這毛三是個慣偷,混子,什麼缺德事都幹,這街坊鄰居的,被他禍禍過不少,誰不恨?李掌櫃別看人瘦,和我們當家的一樣,有點慫,但手藝真是好,做生意也實誠,兩口子都是實在人……”
宋採唐感覺不同尋常,長眉蹙起,提着裙子,迅速朝前走去。
畫眉非常着急:“小姐您去哪裡?那可是死——”
宋採唐頭都沒回:“我去看看,許人還沒死呢。”
怎麼可能沒死?不是說斷氣了麼?
畫眉又是咬脣,又是跺腳,就是沒敢跟着往前走。
青巧一向唯小姐命是從,小姐往前走,她怎麼能落下?立刻跟過去,甚至揚聲幫宋採唐清路:“讓一讓,大家讓一讓啊——”
這條街都是做手藝活的鋪子,打鐵的做瓦罐的燒瓷器的雕石頭的,各種各樣,並不高端,平日裡也難見什麼貴人。眼下見一個十五六的小姑娘過來,身上穿的是講究衣裳,還是易髒淺色,頭上髮飾閃着光,步態端穩優雅,形容不出來的好看,一看就是個大家小姐,不由安靜了下來。
沒人敢擋她的話,沒人敢說什麼,好像一幅生動大戲,突然按了暫停似的。
宋採唐迅速走到屍體身邊,蹲下|身,並指探了探鼻息,頸側動脈,又解開屍體衣服,聽了聽胸口——
頓時眯了眼。
“這人是剛死?”
立刻有人答:“沒錯,剛剛還活蹦亂跳呢!”
宋採唐跟着地上痕跡,還有男人側臥在地的姿勢,目光落到五步外,一個卸了貨的牛車上,纖纖素指指過去:“可是撞了那車角一下?”
“是啊,就李掌櫃推了他一把,好像力氣使的特別大,他猛退幾步,控制不住,不小心就撞到了車角,人踉蹌着過來,倒到這裡立刻沒氣了!”
宋採唐按了按男人胳膊上的淤青,再按按其左胸的紅腫,立刻有了結論。
這人應該不是死了,只是心口突然被猛烈撞擊,暫時閉了氣。
可若不施救,這閉氣,就會成爲永遠。
若說急救,最好的方法便是,人工呼吸,心肺復甦!
宋採唐撈起袖子,擺正男人姿勢,讓人不再側躺,而是仰躺……
動作間,不經意掃過男人的樣子——
黑黑黃黃,不知道多少天沒洗過的臉,眼角糊成一團的眼屎,粗濃可笑的,彰顯着特殊存在感的眉毛,厚的沒邊線的大嘴,離這麼遠都能聞到的惡臭口氣……
她怕救不成人,自己先吐了!
她是法醫,不是大夫,沒那些懸壺濟世的高尚情懷……
可嫌棄是嫌棄,等一切準備好,她深呼吸一口,擡起‘屍體’的下巴,神色肅然。
到底是一條人命——
加油吧宋採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