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氏向來擅長內宅爭鬥, 唱唸做打樣樣精通,一番話說的字字泣血,哪哪都是委屈苦衷, 配合面上悲切, 簡直情真意切,聞者傷心見者流淚。
往日裡她喜歡站在背後把控形勢, 今日卻不容許, 哪哪都對她不利,她必須毫無保留, 奮力一博。
丟點臉沒關係,只要過了這出, 再慢慢找回來就是!
關清卻不接她的茬,看着園中春色,目光淡淡:“人在世間,自出生一刻起, 就隨時都是事, 處處皆風險,吃個飯就被噎死的人不是沒有, 伯母若什麼都要害怕,難爲的不是別人,是你自己。”
張氏一噎, 沒及時說出話迴應。
關清便又繼續:“我關家自祖輩行商, 遇到的風險何止一二, 哪次不可能是滅頂, 滅族之災?我們都扛過來了。我關家從來不怕事,遇到困難危險,趟過去就是了!”
“若大伯母連這點膽子都沒有,我關家怕是供不起你了。”
這話一出,不僅衆人心內叫好伴着驚訝,張氏也是,心內咯噔一聲,心涼了大半。
關清是什麼意思!
還敢休了她麼!
一個早晚要出閣的小姑娘,憑什麼,憑什麼敢這麼說!
“我瞧着伯母神色不好,大概是舊病發了,這便回去吧,高家和凌姑娘都是大方的人,定不會挑理。”
關清說着話,一揮手,大丫鬟春紅帶着幾個婆子走過來,直接架住張氏往外走,不容拒絕。
今日臉已丟夠,在場無親無戚,不會有人幫忙出頭,張氏無法,只得暗暗嚥了下這口氣,多少全點面子:“我也……都是爲了你好……大小姐,你還是萬事小心些吧……”
她一邊說着爲自己找補的話,一邊心驚。
這些年來,她自認做的不錯,除了婆婆白氏那個院子,外面商鋪的事,她插不上手,但主母位置站的穩穩的,令發即答,所有下人都不敢舍她的面子。
可今日關清大大的打了把她的臉。
關家僕婦,關清能隨時調動,哪怕是擒她!
她這雙眼,以往怕是白長了……
關清送走了張氏,看向劉掌櫃,清凌雙目裡滿是疏離與警告:“我的爲人你知道,今日此舉,保的是關家,不是你劉貴。念在你爲關家做事幾十年的份上,過往一切,我不追究,若你再敢有犯,我的手段——你想必也清楚。”
劉掌櫃手捏拳,不敢擡頭看關清的臉。
“主僕一場,我最後給你個忠告。”關清聲音微冷,“好自爲之。若你但凡還有點知善之心,去找官府坦誠吧。”
……
關清利落的把事情解決完,將宋採唐拉到一邊,仔細囑咐了幾句小心,謹慎種種,方纔鬆開她的手:“行了,你去吧。”
宋採唐柳眉微側,衝着關清視線的方向看過去,看到了正在走來的趙摯。
關清衝她擺擺手,沒再說話,帶着春紅離開了。
宋採唐看着趙摯,這人出現的時機很微妙啊。
趙摯看着她,眸底盪出墨色,話音相當深沉:“我還以爲,你得向我求助。”
“我倒沒這麼想過。”
關清處理的很好,她走出來,才發現這動作有點多餘。當然,如果關清處理不好,她也自有辦法應對,還真沒想過要求助趙摯。
但眼下這個並不重要,剛剛經歷過的事,得到的收穫才重要。
很明顯,劉掌櫃手裡有個東西,可以威脅到盧光宗。並不僅僅是曾經親眼看到過的事,可言語對峙,他還有物證。而這個物證很重要,他非常小心的在保管。
曹璋知道這個東西,或者……曹璋根本就什麼都知道,但他一直冷眼看着,暗暗關注着整件事的進展。
“要不然……”宋採唐突然上上下下打量趙摯,“你去試着拿拿這個東西?”
這個拿,意思就很深了。
劉掌櫃秘密似的藏着,不可能交出來,怎麼拿?自然是小心觀察試探,然後不告而取。
趙摯挑眉:“我又不是小偷。”
宋採唐攤手:“那沒辦法,只能麻煩祁言了。”
趙摯沉默了。
半晌,才哼了一聲:“他現在還是案件相關人,有殺人嫌疑,怎能接觸物證?算了,還是我去吧。”
宋採唐打量他:“不嫌丟人?”
“這就點事?”趙摯劍眉挑的高高,眼梢翹出個促狹的弧度,話音也有些意味深長,“宋姑娘看來不夠了解我。”
宋採唐大方承認:“是啊,你我認識才兩個多月,也並不常見面,瞭解不可能深。”
趙摯臉色直接憋黑了。
宋採唐突然覺得,欺負趙摯很有意思。
她不甚清楚趙摯心裡都藏了什麼,但拿話堵趙摯,看趙摯瞬間黑臉,恨恨看她又忌諱着她是女人不能隨便動手收拾的樣子……
非常好玩。
不過這種調皮,時不時來一下就好,時間長了別人真的會生氣。
宋採唐立即調轉話題:“最好還是讓劉掌櫃吐口的好……”
“呵呵,他不會說的。”
這話不是趙摯說的,而是來自不遠處的其他人。
宋採唐立刻看過去,第一眼差點沒瞧出來——是牛保山。
牛保山頭髮梳的整齊,鬍子也刮過,穿着一身乾淨短打,除了陰鬱的眼神,哪哪都很端正,不復之前邋遢酒鬼的樣子,不仔細看,還真認不出來。
今日高家辦花宴,規模非常大,宴客非常多,家裡僕婦下人肯定是不夠使的,宋採唐看了看牛保山手裡提着的桶,猜到他也是過來幫忙的。
可高家即便請人,也該是有章程的,照牛保山之前的表現,應該不會被納進來纔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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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保山視線停在宋採唐裙角良久,方纔緩緩掠向趙摯,聲音裡似含着什麼隱意:“他不會說的。”
不用誰提醒,二人就明白了,這牛保山,肯定知道點什麼。
牛保山沒有停留的意思,很快提着桶轉身離開,留給他們一道背影。
只一句模棱兩可的話,沒有任何憑證,官府不能抓牛保山,甚至不能在高家花宴上節外生枝。
趙摯撥開花枝,擡腳往前:“走吧,去別處看看。”
二人身影從花間分出,一前一後走在青石小徑,看似有段距離,實則氣氛輕暖,默契十足。
凌芊芊站在月亮門側,看到這一幕,眸底火焰熊熊燃起,手一用勁,掐斷了垂在旁邊的柳枝。
半晌,她方纔用帕子擦了擦手,轉身往回:“走!”
……
趙摯尋找着曹璋。
他和宋採唐一樣,覺得曹璋應該知道些什麼,若機會合適,可以談一談。
可惜這一次,曹璋並不想再被看熱鬧了,身形連着閃了幾閃,晃入複雜巷道,趙摯若想跟,一個人可以,帶上不會武的宋採唐,就不行了。
宋採唐正要和趙摯打手勢,說你自去沒關係時,又聽到兩個耳熟的聲音。
“怎麼,小盧大人不裝了?裝不下去了?也是,你爹死了,什麼都沒給你留,你氣憤惱怒,到處找人撒野碰瓷很正常。”
“姓龐的!我爹都死了,你嘴裡能不能幹淨點!”
正是本案的兩個相關人,曾被盧光宗佔過位置,有些仇恨的龐謙,和盧光宗的兒子盧慎。
“小盧大人,官場不好混,除了正兒八經裝乖外,還有一點,你且記着,會哭的孩子有奶吃。你想當官,想往上爬,就直說,別咬牙忍着,否則你難受,我看着也難受。”
龐謙似乎很樂於擠兌盧慎,大約是之前受盧光宗擠兌慣了,總想從當兒子的這裡找回來,聲音裡帶着滿滿的諷刺與惡意:“至少你爹留下的錢,夠你買幾個官了,別老哭窮,沒意思。”
“你瞎說什麼!我要真有錢,早就——”
“呵呵,”龐謙嗤笑幾聲,“我說小盧大人,你可長點心,爭點氣吧,好好把你爹留下的東西找着,否則可就都便宜了別人了!”
盧慎氣的不行,乾脆不和龐謙說話了,捲袖就走。
萬能管家魯忠只得苦着臉,過來和龐謙賠罪:“我家老爺走了,少爺心裡難受,說話做事就有些不注意,還請龐大人千萬不要介意。”
“不介意不介意,那老不死的死了,我暢快的很!”龐謙一雙眼睛幽幽落在魯忠身上,輕笑,“魯管家不也是?盧光宗早就該死,你們誰心裡沒譜?死他一個,造福我們大家,這是好事,我爲何要介意?”
……
宋採唐聽着這對話,越聽越覺得不對勁,這幾個人,似乎誰的話裡都有諸多隱意。
她戳了戳趙摯的腰,湊過去小聲道:“這龐大人和管家,也得盯着點。”
趙摯盯着她嫩白纖長的手指,眼神微暗:“我要去看看曹璋和劉掌櫃。”
“那就把溫元思叫來,他最擅長應對這些人了……”
宋採唐想了想,看向盧慎的背影,眼神眯了起來:“速度還要快,我可以趁機做點事。”
趙摯同樣看了看盧慎背影,劍眉揚起:“你是想——”
宋採唐微笑:“所以,還請觀察使大人馬上行動。”
“趙摯。”
“啊?”宋採唐有點不明白,爲什麼趙摯突然叫自己的名字。
趙摯抿着脣,下巴緊繃:“我叫趙摯,不叫觀察使大人。”
宋採唐:……
“好吧,趙摯,麻煩你快一點,行不行?”
趙摯這才點頭:“好。”
“還有甘氏那邊……”宋採唐提醒,“我擔心祁言一個人搞不定,你若有空,可去看看。”
這一出出事下來,她細細琢磨着,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甘氏那些舉動,隱瞞什麼,保護什麼,是不是都是其次,她是不是想借助這些,淡化什麼……
如果是這樣,目的方向猜錯,祁言攻略起來可能很有難度。
趙摯眼梢微翹,明明自信,偏把話說的漫不經心:“什麼事都派給我,嗯?”
宋採唐就笑:“能者多勞嘛。”
趙摯似乎對這句話,或者對宋採唐的態度很滿意,神色微緩:“你一個人可以?”
“盧慎又不會武功。”宋採唐十分淡定,把剛剛趙摯的話還了回去,“我的本事,你也並未全部見識到呢。”
趙摯:……
宋採唐剪水雙眸折射着陽光:“盧慎的底,我會摸清!”
趙摯看着她,久久,方纔再說話:“那你小心。”
“你也別戳着了,倒是快點!”
趙摯咬牙:“宋採唐,你對我客氣點!”
宋採唐:“剛剛是誰說我可以不客氣一點的?觀、察、使大人?”
趙摯:……
趙摯走後,宋採唐就開始準備接下來的事。
她讓青巧去打聽了盧慎的去處,在哪裡,幹什麼,都有什麼人,表情如何,說了些什麼話……
大概分析出盧慎的心情,接下來最想幹什麼。
然後讓青巧把各周邊地形,景緻描述給她聽,挑選了一處略偏僻的,盧慎經過率很高的廊角,快速走過去,找到一處石桌。
青巧回話,管家魯忠正在溫大人說話,一時半會兒過來。
看來佈置起了作用……
宋採唐眉眼彎彎,讓青巧去問高家下僕要了壺茶。
茶剛剛擺上桌,青巧就從不遠處跑了過來,朝宋採唐用力點頭。
宋採唐便知,時機到了。
她坐在石墩上,幽幽嘆了口氣。
“都說我會剖屍,襄助官府定能破案,破案哪有那般容易……”
她似在和體己丫鬟說話,又似自言自語,帶着點無人能懂的寂寥與倔強:“不做這個,還能幹什麼……我總得讓別人看到我,知道我的存在,我不想做平凡人……”
這幾句話,宋採唐是考慮過的。
她學過審訊學,微表情,套話技巧中有個套路,很適合今天。
成長在父親光輝下,盧慎的心理狀態可以稍稍解讀,加上近來盧慎的表現,宋採唐認爲可以這樣。
相似處境,引發情感,產生共鳴。
女性自帶的無攻擊氣質,類似示弱的現狀,也能軟化盧慎提防,讓他放下戒備,好好說話。
至於是不是‘共鳴’……等一等,就知道她猜沒猜對。
宋採唐早就想這麼幹試試,可惜工作時編制分工明確,一直苦無機會,沒想到來了這裡,倒正好合適了。
這時候其實能掉兩滴淚,效果會更好,可惜——
宋採唐無奈的看着帕子,她到底沒張氏的本事,哭不出來。
她調整聲音,繼續說話:“別人能做,爲什麼我不可以,只因爲……是女人?”
說到這裡,她看到青巧眼睛眨了眨。
很好,盧慎上鉤了。
盧慎腳步頓住,看着宋採唐的背影,輕輕一嘆,似是十分感懷。
宋採唐安靜了一會兒,盧慎正要擡腳離開時,她才又說話,帶着鏗鏘之力:“縱使要輸,我也要試一次!”
盧慎眼神複雜的看着宋採唐背影,腳步再也擡不起來。
他早認出了宋採唐,可他沒想到,宋採唐竟隱隱與他知心,每一句話,似乎都正正好撞在他的心口……她肯定能懂他!
可爲什麼一定是宋採唐,爲什麼是這個女人……
宋採唐不用青巧提醒,也知道時機到了。
她站起來,‘不經意’的轉了身,看到盧慎,‘驚訝’道:“小盧大人?”
盧慎看到宋採唐,稍稍有些尷尬。
早前爲了不剖父親屍身,他對宋採唐出言無狀,似乎有些過分,若再無交集,他自不會在乎,可宋採唐剛剛那些話與他的心情太投契,他就有些不好意思。
他“嗯”了一聲,低頭就要走。
宋採唐的話攔住了他。
“盧大人之死,我覺得不是小盧大人做的。”
一句話,輕輕緩緩,卻似有萬鈞之力,直接將盧慎震在原地:“你——”
不用繼續演自怨自艾,宋採唐更加自信,微笑似乎都有了溫度。
她纖纖素指一擡,指向石桌:“我觀小盧大人眼底略有疲憊,可願坐下,飲一杯茶?”
盧慎猶豫了一會兒,方纔走過去。
宋採唐心下一定。
只要肯坐下,她就成功了一半。
另一半……
就靠審訊心理和微表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