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放的是一件毫不起眼的黑色比甲,皺皺巴巴,就彷彿是百年陳貨,使人沒有慾望再看第二眼。
但賀若弼卻知道,獨孤府中有一件防具至寶,是一件西域胡人常穿的比甲,可以刀箭不入,沒有人知道它的來歷,也沒有人知道它是用什麼材料織成,當年宇文泰感於獨孤信的功績,把這件防護至寶賜給了他,便一直代代相傳,應該就是桌上這件比甲。
賀若弼當然知道這不是送給他,而是借給他,就是這樣,賀若弼也感受到了獨孤家族對他愛護,他心中異常感動,輕輕撫摸這件黑黝黝的比甲,眼中有點溼潤了。
“我大哥希望賀若兄最好明天不要出戰,如果一定要出戰,那請務必殺了楊元慶。”
“會的,有這件防具,錦兒便可以瞑目了。”
獨孤整是明天的居間人,也就是他們生死之搏的證人,儘管獨孤整希望賀若弼獲勝,但當他看見賀若弼對這件防具如此信賴,他的心便涼了半截,如果賀若弼真以爲這件防具能抵禦住楊元慶千斤一擊,那賀若弼必死無疑。
獨孤整再也忍不住,問道:“賀若兄,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楊元慶的馬有多快?他的槊有多重?他槊法師從何人?他的雙臂有多大力量?這些,賀若兄瞭解過嗎?”
賀若弼一下子愣住了,這些他都一無所知。
賀若弼和楊元慶之間的約鬥是鮮卑人的一種舊俗,其實很多草原民族都有這種風俗,比如突厥勇士烏圖約戰薛乞羅,其實也是一樣的決鬥,雙方公平決戰,生死由天。
但鮮卑人入主中原百餘年,這種風俗已經越來越少,偶然發生一次也和草原的方式不一樣,草原人約戰,找一塊草地,死者天葬生者離去,無牽無掛。
而鮮卑人的約鬥演變百年後,便多了一點漢人的特色,那就是要先簽生死狀,雙方必須要找一名居間做證人,然後三方簽訂生死狀,聲明這是雙方自願公平決鬥無論生死都和對方無關,這主要是應付官府。
儘管如此,這種決鬥還是少之又少,每一次發生,都會引來大批圍觀者,更不用說是京城活躍人物賀若弼和楊素之孫的決鬥,這場決鬥經過一天一夜的發酵,已是萬衆矚目。
天還沒有完全亮崇仁坊的坊門剛剛開啓,從旁邊各坊趕來的數百人便蜂擁而入,人人撒腿向左衛校場奔去那裡是今天的決戰場所。
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等這第一批人奔到校場時,那裡已經聚集了千餘人,這些人都是崇仁坊的居民以及昨晚就沒有離開崇仁坊的熱心者,他們早已佔據了最好的位置。
左衛軍校場是左衛訓練騎兵之地,佔地近四十畝,是一片廣闊草地,四周修建了一座不到一人高的矮矮圍牆,事實上這裡已經成爲崇仁坊居民夜裡納涼的平民廣場,也是孩子們玩耍的好去處。
在左衛校場決鬥是楊元慶所選,他之所以選這裡,是因爲他曾在這裡練習了兩年的騎射,對這塊土地上的一草一木都非常熟悉。
天漸漸地亮了,越來越多的民衆向崇仁坊涌來校場四周人山人海,草地上、牆頭上都擠滿了看熱鬮的民衆,連四周的一圈大樹上都坐滿了人。
既然是在左衛校場決鬥,那維持秩序的責任自然落在左衛身上,左衛大將軍史祥親自率領一千餘名士兵,在校場內忙碌地維持秩序,他們昨天晚上就便用石灰畫好了白線,爲了保護民衆安全,不準任何超過這條白線,一隊隊士兵沿着這條白線來回巡邏。
除了左衛,京兆府衙和大興縣衙的數百名衙役也出動了,他們負責外圍的秩序安全,誰也預料不到,京城的好事者竟然是如此之多,一場簡單的決鬥,竟激發起了全城的熱情,引來上萬民衆的圍觀。
人人都知道賀若弼是要爲子報仇,但楊元慶和賀若三虎之間有什麼恩仇,卻是衆說紛紜,一天一夜,賀楊二人決鬥的原因便有各種說法在全城流傳,最靠譜的說法是利人市流傳出來的奪馬案,有很多目擊者作證,賀若錦奪走了楊元慶的一百多匹戰馬,隨即楊元慶趕到賀若府將賀若錦打成重傷,這一幕也有數千人目睹。
不過,真正流傳得最廣的說法卻是賀若錦搶了楊元慶的未婚妻,未婚妻受辱自盡,楊元慶從邊疆回來報仇,儘管沒有任何證據,但人們卻更願意相信這種說法。
離左衛校場不遠便是聞喜縣公裴矩的府邸,裴矩時任吏部侍郎,一早,裴矩便上朝去了,近水樓臺先得月,從裴府的東院便可直接看到校場內的情形,裴府東院離校場最近處是裴氏族學,數十名身在京城的裴家子弟在這裡讀書,族學內有一座博識樓,是族學的藏書樓,共有三層高,站在三樓可以清晰地看見校場內的情形。
不過裴家子弟卻沒有福氣目睹今天的盛況,學監裴知清手拿一把鐵戒尺,目光嚴厲地盯着每一個生徒,所有人必須老老實實讀書,不準去湊熱鬧。
這裴老學究略略有點偏心,他不準自己的弟子荒廢學業,卻准許裴家姑娘上樓去觀戰,讓裴氏子弟們好生不服,不服歸不服,卻沒人敢抗在博識樓三樓的窗前,已經站了五六名裴家女孩子,她們正嘰嘰喳喳地議論着今天的生死決戰。
“我聽秦管家說,是賀若錦搶了楊元慶從小青梅竹馬長大的未婚妻,他的未婚妻自盡身亡,引來楊元慶從邊疆回來報仇。”
說這話的少女是裴矩長子裴文靖的女兒裴幽,她是這羣裴家女孩子中年紀最長的一個,今年十六歲,已經和太原王氏有了婚約,她性格比較外向,消息來源也廣,其他幾個少女都在全神貫注聽她講述今天賀楊決鬥的前因後果。
“那後來呢?”
一名大眼睛的少女問道她一雙美麗的眼睛裡充滿了同情。
大眼睛女孩叫做裴敏秋,小名敏娘,她原本叫憫秋,但祖父嫌她這個名字太悲慼便把‘憫秋,改成了‘敏秋,。
她是裴矩次子裴文意的小女兒,今年只有十二歲,前天才從老家聞喜縣裴家村來到京城,她便是楊元慶在灞上酒棚內遇到的中年管家所護送的女孩。
裴敏秋已經知道楊元慶就是那個在灞上打抱不平的年輕公子,所以她格外關注。
裴幽看了她一眼,便又繼續道:“楊元慶回來後,自然要爲未婚妻報仇結果把賀若錦打成重傷,不料那傢伙是短命鬼,前些日子一蹬腿死了,賀若弼當然要爲兒子報仇,所以就有了今天.的決鬥。”
“那他可以報官呀!也可以找皇帝申訴呀!”
另一個少女不解地問道:“聽說賀若弼還是宋國公,這麼高的爵位還和年輕人決鬥,是不是有點太不自重了?”
“哎!那楊元慶是楊太僕的孫子,賀若弼能去哪裡告狀?”
衆少女都一聲驚呼原來楊元慶是楊素的孫子,難怪呢!裴敏秋卻眉頭一皺道:“連楊太僕孫子的未婚妻都敢搶,這個賀若家也未免太張狂了一點。”
“可不是賀若三虎在京城橫行霸道,不過楊元慶聽說只是庶孫,那他的未婚妻估計也是小戶人家女子,所以被搶也正常。”
幾個少女正說着,校場上傳來一陣波浪般的呼嘯聲,裴幽急道:“別說了,好像來了,我們快看!”
幾名少女一齊涌到窗前,伸長脖子向遠處的校場望去,裴敏秋雙手握放在胸前瞪大了眼睛,眼睛裡充滿了擔憂,那個楊元慶會不會被殺死?
楊元慶和賀若弼幾乎是同時到來,賀若弼在三百名家將以及數十名關隴貴族子弟的簇擁下從東面進入校場,他也沒有料到會有數萬人來圍觀他的決鬥,一場本想在私底下解決的恩怨變成了京城盛況。
居間證人獨孤整也沒有料到會來這麼多人望着一雙雙熱烈而充滿期盼的眼睛,獨孤整眉頭一皺道:“賀若兄,不如改個日子吧!或者換個地方,這麼多人,有點不妥。”
“不換!”
賀若弼毫不猶豫拒絕了,他獰笑一聲,“我就要讓他在衆目睽睽下,被我一刀劈成兩段,方解我心頭之恨。”
獨孤整隻得無可奈何地苦笑了一聲。
楊元慶是從北面騎馬進入校場,他身後只有五六名晉王府侍衛的陪同,這種個人決鬥,人多也沒有必要。
擠坐在在北面草地上千餘圍觀民衆紛紛讓出了一條路,只見楊元慶身材高大魁梧,頭戴鷹棱盔,身着明光鎧,腳穿高筒馬靴,手背弓箭,腰挎橫刀,手執破天槊,騎一匹強健高大的駿馬,鷹棱盔下目光銳利而深沉,充滿了年輕軍人特有的朝氣和英武。
頓時幾乎所有人都鼓起掌來,人人都讚歎不已,好一名英武的將軍。
“楊賢弟,等一等!”身後忽然有人大喊。
楊元慶一回頭,只見五名名大漢騎馬追來,爲首之人一頭紅髮,手執一柄金釘棗陽槊,正是赤發靈官單雄信,在他身後是他兄長單雄忠和上黨三虎,他們帶來一面大鼓。
單雄信飛馬上前,豪爽大笑道:“聽說今天賢弟大戰賀若弼,我們特來助威!”
楊元慶心中感動,前天自己不過是舉手之勞,幫他一次,單雄信便記恩於,這纔是真正的豪傑好漢,他抱拳道:“多謝單二哥!”
這時,一名軍官騎馬奔來,大聲問道:“哪位是楊元慶?”
楊元慶調轉馬頭,“我就是!”
“時辰馬上要到了,居間人請你去籤生死狀。”
楊元慶點點頭,對單雄信等人一抱拳笑道:“你們給我助威,看我如何幹掉賀若老賊。”
他一催戰馬,向校場中間疾奔而去,賀若弼已經在生死狀上簽字畫押,他冷冷地盯着楊元慶,此時在他眼中,楊元慶已和一具屍體沒有區別。
“楊將軍,請吧!”
獨孤整將筆和生死狀遞給了楊元慶,楊元慶讀了一遍,便在下面簽上自己的名字,又用拇指蘸墨,按下了自己的指印。
他把生死狀還給獨孤整,“可以了嗎?”
獨孤整看一眼,便高聲道:“時辰已到,生死決鬥開始!”
校場四周轟動起來,數萬圍觀民衆等了大半天時間,就是爲了這一刻,四周響起一片尖聲叫喊,“殺了他!”
儼如圍觀菜市口殺頭一般的興奮,數萬人所等所盼就是四個字:‘血腥之殺!,裴家藏書樓上觀戰的幾個少女心都提了起來,裴敏緊張得不敢再看,她閉上眼,扭過頭去,她害怕看見血腥的一幕,更怕倒在血泊中的是楊元慶。
她的堂姐裴幽卻興奮得直拍窗子,“快點!快點動手!”
楊元慶和賀若弼已經奔到各自邊緣,隨着校場上傳來一聲長長的喝喊,“開始!”
楊元慶緩緩舉起長槊,直指前方。賀若弼也橫劈出一刀,刀光閃過,四周頓時寂靜無聲,所有人都緊張起來,保持着各種姿態,身子一動不動。
楊元慶催動戰馬,向校場中央奔去,單雄信敲響了大鼓,‘咚!咚!咚!,鼓聲激勵着楊元慶鬥志,楊元慶嘴脣緊咬,目光沉靜,破天槊尖刃上閃爍着死亡的冷光,馬速越來越快,如風馳電掣。
賀若弼也催動他的寶馬,馬速疾奔,他高舉大刀,氣勢如山,企圖用無比威猛的氣勢,將楊元慶一刀劈碎,在他十幾年的征戰生涯中,不知有多少名將,就是被他力劈泰山般的氣勢壓倒,最後死在他的刀下。
兩匹戰馬如兩條巨龍之首,在電光石火的瞬間交錯而過,誰也沒有看見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
楊元慶冷冷一揮槊杆,他的眼睛充滿了蔑視,校場上頓時爆發出一片驚呼聲,賀若弼的戰馬上已經沒有人了,戰刀飛出幾丈遠,只見賀若弼面朝下,趴在草地上,他想爬起來,可是爬了一半又倒下了,幾名家將急忙跑上前將他扶起。
單雄信卻看清楚了,賀若弼是被他自己擊倒,他用力過猛,一刀劈空,楊元慶用槊杆在他後背輕輕一按,便借力將他掃下戰馬,這是一副典型的、被酒色掏空了的身軀,當年排名大隋九將之五的賀若弼,竟是如此不堪一擊。
楊元慶騎馬緩緩從賀若弼身旁經過,他冷冷地拋下一句,“你這種人,連達頭都不如,你不配我殺。”
他不再理會賀若弼,催馬迅速離開了校場,單雄信等人也跟着離去,賀若弼已站起身,頭盔掉了,披頭散髮,臉上、身上都草,狼狽不堪,校場響起一片噓聲,楊元慶竟然沒有殺賀若弼。
賀若弼掩面而奔,這種當着幾萬人面的羞辱,比殺了他還要難受。
裴家藏書樓上,裴幽重重一拍窗臺,大聲抱怨道:“真是太沒勁了!”
裴敏秋悄悄睜開眼,校場上,楊元慶已經不見了蹤影,她愣了半天,才怯生生問:“大姐,是誰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