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聲鳥鳴,幽幽花香,小蛋緩緩醒轉,彷佛逛完鬼府又一腳踏入仙境。
一念天堂,一念地獄,鬼府和仙境,本就一牆之隔。
小蛋頭上,一株參天花樹繁花飄灑,身下是一朵朵雪瓣黃蕊的小花,猶如天女織就的柔軟花牀,輕柔地託着自己。
清風徐拂,一蓬蓬變幻着瑰麗色彩的雲絮從身邊輕盈飄過,像是丹青國手在天空中渲染潑灑出的畫卷。
和煦溫暖的陽光,從蔚藍色的天宇播灑到他的衣衫上,烏犀怒甲已消隱不見,雪戀仙劍也納入了背上的劍鞘。
他的體內寒意盡消,暖洋洋地如浸泡在滑潤的溫泉裡,有一汪汪潭水在四周漾動,天地間充盈着飽滿的山川靈氣,似乎小小呼吸上一口,都會有如飲醇釀的醉意。
一羽純青色的靈雀從他身邊掠過,歡快自由翱翔在天際,小蛋的視線不由自主追逐着靈雀的影蹤,心也像隨着牠的雙翼一起放飛。
「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爲探看。」
自己到底身在何處,是生前,還是死後?無端地,小蛋記起一段不知從哪裡聽來的,對仙界景象的描述。
「有長年之光景,日月不夜之山川,寶蓋層臺,四時明媚。金壺盛不死之酒,琉璃藏延壽之丹。桃樹華芳,千年一謝;雲英珍結,萬載圓成。」
渾然忘憂中,小蛋躺臥在花樹環抱間,寫意地享受着,甚至忘了自己其實還可以坐起來。
在玄黃洞天險死還生的噩夢後,這裡的一切,簡直就是上蒼對他最慷慨的珍賜。
天上人間,莫過如斯。
也不曉得過了多久,小蛋懶洋洋坐起,遠方玄黃色的浩瀚滄海波濤澎湃,赫然映入眼簾,在視線的盡頭,海天一線無比清晰,卻不知是在幾萬裡外。
他舉目四望,這才發現周圍仙樹迭翠,花開如海,正是一座仙山的山麓中。
他飄然落地,腳下鋪滿粉白色的小花,沁人心脾,小蛋下意識地提氣懸浮在花上,惟恐自己踩壞這些可愛美麗的花草。
白色的淡淡雲氣裡,煥動着美輪美奐的七彩光暈,瀰漫在幽幽林間的每一個角落。
「叮咚」水聲傳來,不遠處,一條清澈的金色溪流從山坡上蜿蜒而下,向着海邊涓涓流淌。
小蛋不由自主地走到溪畔,波平如鏡的水中倒映出自己的身影,一羣羣充滿靈性的魚兒,在五顏六色的水草中游弋嬉戲,似乎並不害怕有陌生人到來。
小蛋屈腿俯身,水底一枚枚閃爍着寶石光芒的鵝卵石彷似觸手可及,晃動着他的眼睛,他慢慢伸手拱起一泓清流,溪水溫潤,絲絲縷縷沁入肌膚,說不出的舒爽。
小蛋低下頭,喝了一口,清醇微甜的溪水順喉而下,精神爲之大振,他忍不住貪婪地再喝了一大口,如飲瓊漿,心曠神怡。
剩餘的溪水卻從他的指縫間汩汩流下,宛如一縷縷金色的珠鏈,在溪面上驛動起圈圈漣漪,他乾脆把頭深深埋入溪水下,那種暢美滋味,着實無法用言語形容。
此時此刻,心神俱醉,何須再問今夕是何夕?
兩條瑪瑙般剔透的火紅色小魚游到小蛋的面前,好奇地在近處打量着他,小蛋童心忽起,朝着小魚眨眨眼,兩條小魚竟是不約而同地擺動尾巴,向他齊齊眨眼回禮。
片刻之後,魚羣越聚越多,五光十色似花團錦簇,雲集在小蛋的周圍;甚而有膽大的,偷偷游到近前,用小尾巴在他的面頰上輕輕一蹭,又迅即逃開,在溪中滑出一道優美的水線。
久久,久久,小蛋擡身仰頭,愜意地長吁一口氣。
金色的水滴從他的髮絲和臉龐上淌落,沾溼了滿是血污的衣衫,彈指間,污漬奇蹟般地褪淡不見,令人瞠目結舌。
小蛋抹了把臉,溪中的魚羣仍舊盤旋在他的身前,眷戀不去。他禁不住微笑,心道:「若是小龍也在這兒,見此情形也一定會很高興。」
念及霸下,小蛋猛地一凜,暗道:「但願牠沒有進到玄黃鬼府,否則恐怕是凶多吉少!」
然而他也明白,這種可能微乎其微,以霸下肆意妄爲的性情,又不知玄黃鬼府的可怕,豈有刻意迴避之理?
他怔怔仰望着天空變幻婀娜的雲霞,喃喃低語。
「不成,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無論如何,我得找到小龍!」
計議已定,當務之急便是重返玄黃鬼府,仙山雖好,終究是霸下的生死重要,眼下已不容自己留連徘徊。
小蛋站起身,環顧清幽山林,寂寂雲深,不禁又生出茫然。
自己並不知道是如何到的這兒,又該從哪裡去找歸去的路?
不過小蛋性情堅韌,平素他不言不語好像缺少主見,但這並不代表他個性軟弱可欺,只是因爲不願輕易拂逆別人的意願而已。
一旦遇事,因習慣於謀定而後動,往往顯得慢上一拍,又被人誤認爲遲鈍;如今既無第二人在身邊指手畫腳,他反而顯現出本色中的鎮定沉着。
沉思須臾,驀地小蛋腦中靈光乍現,浮現起失去知覺前依稀看見的那道赭色身影,也許是有人將他帶到了這裡?
但願那不是自己的錯覺幻象,否則就麻煩大了。
「應該不會看花了眼,否則我不可能莫名其妙地來到這裡。」小蛋想着,拂視過左右,緩步朝山上行去。
他並未御風,以免錯過沿途或可出現的蛛絲馬跡。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常彥梧時常唸叨的這些話雖然俗氣,卻總是不錯的。
山間無徑,安步當車,天上的日頭好似永遠也不會沉落入海,執着地照耀着這片山川,一泓泓清泉飛瀑在小蛋的身畔出現又退去,山勢逐漸拔高,雲霧溼衣。
偶有靈鳥異獸路經,卻和玄黃洞天內的諸般兇物判若雲泥,一個個自在逍遙,無憂無慮,看着牠們,小蛋覺得自己的身心也超脫了塵世,安祥而寧靜。
如此上行,全然不覺光陰荏苒,歲月倥傯,忽地山勢一變,前方豁然開朗,有座深潭一汪如洗,金波粼粼,層映浮雲,卻已是萬仞山巔,霞駐之處。
小蛋停下腳步,走了這麼久,他並沒有感到任何的勞累疲倦,渾身充盈着力量。
他落足的地方,是一株流光溢彩的仙樹,長長的絲絛從樹上垂下,光暈流動有若珊瑚般綺麗,隨風飄揚在他的面前。
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小蛋胸口激盪翻滾,化作一聲清越長嘯,迴響在雲霄仙山中。
一道赭色的身影飄飄似仙,如風行水上,自深潭那端凌波而來,小蛋止住嘯聲,望向來人,待到近前,見他是一位三十餘歲的青年,目若朗星,劍眉斜飛,相貌英俊,神情灑脫,身軀挺拔修長。
乍見之下,小蛋幾疑他是衛驚蟄的同門師兄弟,只是這人的身後並未揹負仙劍,但在舉手投足之間,卻自然而然地感覺到他睥睨天下、捨我其誰的雄勁之勢,薄薄抿起的雙脣,更是隱含着一抹傲意與神威。
他是誰?
小蛋幾爲赭衣青年的氣韻風姿所奪,生出無限崇慕之情。
從羅牛到盛年,乃至鬼鋒、葉無青,甚或饕心碧嫗、歐陽修宏,小蛋這兩年來所見的天陸正魔兩道頂尖人物不知凡幾,可如與此人相比,竟會有一種黯然失色的感覺,彷佛這赭衣青年已與天地渾然一體,周身洋溢着動人心魄的仙韻。
在他觀察來人時,赭衣青年也停下身形,飄立在潭邊,同樣打量着小蛋。
他的眼神澄清柔和,一如腳下的潭水,深邃莫測,卻彷佛在不經意裡直透到小蛋的心扉。
「是你救了我?」良久,小蛋緩過神,問道:「請問兄臺尊姓大名?」
赭衣青年點點頭以示答覆,說道:「我姓丁,出自翠霞山紫竹軒門下。」
「丁大叔?」
小蛋心頭劇震,難以置信地凝視着眼前的赭衣青年,兀自猶疑自己是在一場奇異的夢境中。
自打他記事起,耳朵裡早就被「丁原」這個名字磨出繭來。
想當年丁原挑紅袍,戰鬼冢,大鬧雲林,怒闖冰宮,又在蓬萊仙會上亮出平亂訣,驚世一劍力挫赫連宜,乃至兩入潛龍淵蕩平萬劫天君,令天陸浩劫消於無形,種種金戈鐵馬,教人熱血沸騰的事蹟如雷貫耳,小蛋又豈會不知?
然而他怎麼也料想不到,這位堪稱天陸第一人,令無數魔頭妖孽寢食難安又恨之入骨的曠世翹楚,原來如此年輕!
歲月在他身上沒有留下一絲印痕,更無法從他的臉上找出半點滄桑之感。
「大叔?我很老麼?」丁原微微一挑劍眉:「你是忘情宮門下?」
小蛋點點頭。
「丁……叔,您怎會在這裡?盛大叔、羅大叔,還有蘇仙子和小寂他們,到處在找你。」
聽到小蛋報出一連串無比熟稔的名字,丁原的星眸中閃現過一縷難以覺察的光芒,避開小蛋的問題。
「你叫什麼名字?」
「小蛋。」小蛋想了想,終是沒有將在忘情宮用的名字一併說出。
「小蛋?」丁原怔了怔,若有所思,繼而灑然笑道:「這名字倒也有性格。」
小蛋笑笑,心情已完全放鬆了下來,問道:「這兒是什麼地方?」
丁原道:「跟我來。」
他轉身舉步,從潭水上猶如閒庭信步般穿過,朝對岸行去。
深潭彼岸,一方山石高高聳立,丁原縱身掠上,回頭招呼道:「上來罷!」
小蛋飄身站到山石頂上,一下子被眼中所見的景象震呆了。
瀚海長空撲面而來,仙島如翡翠般鑲嵌在這片海的中心,雲蒸霞蔚自腳下流淌,臨風極目,天地浩蕩。
腳下平滑如玉的岩石表面,銀鉤鐵畫,鐫刻着兩個脫俗不羈的狂草大字。
「瀛洲」。
在它側旁,還有一行同樣筆跡的題字。
「一步登天」。
「這便是瀛洲仙島,傳說裡一步登天的所在。」
丁原雙手負後,衣袂當風,似要隨時化羽而去,清朗的嗓音緩緩說道。
「誰也想不到,它居然就在玄黃鬼府的天梯之上,寂寞守望了世人萬載春秋。」
小蛋一醒,說道:「丁叔,我得回玄黃鬼府去,有位朋友陷在裡頭生死未卜。」
丁原稍顯驚異,看了小蛋一眼。
瀛洲仙島乃臨天之境,仙居勝地,往昔乃供上界仙人下凡時,清修小住之地,後因往來仙凡兩界的神魔之眼被封,方纔仙蹤絕跡。
鴻蒙初開,至今爲止,有緣來此的凡人屈指可數,而最終無一不是得道飛仙,功德圓滿。
然而仙島飄渺,歷來在世間僅是種傳說般的存在,幾乎無人能夠知曉它的具體位置─小蛋九死一生好不容易登臨仙山,卻只爲尋找救護一位朋友,便準備捨棄眼前的一切,重新回返玄黃鬼府。
這等義氣,委實難得。
丁原不疾不徐地問道:「你要找的,是不是龍子霸下?」
小蛋聞言,禁不住心中升騰起一絲希望,道:「正是,您知道小龍在哪裡?」
丁原頷首,回答道:「我帶你去見牠。」
說罷,他一蕩袍袖,引着小蛋向山下行去。
約走了十多里路,前方一叢千奇百怪的雲石環抱,正中處一蓬乳白色的溫泉噴射如柱,高達百丈,騰騰熱霧直逼雲霄,激濺起來的水霧在陽光下煥放出奼紫嫣紅的神彩,如天雨花般灑落下來。
兩人走到溫泉池邊,丁原駐足,淡然道:「牠傷得很重,雖經我以玄功療傷,並採擷了仙島若干靈藥醫治,性命無虞,但元氣大傷,仍需靜養。所以我將牠送入這座『雲麓池』中,借地熱之氣,替牠驅寒拔毒。」
溫泉之上,上百片類似蓮葉的碧色浮萍,葉面凝滿晶瑩露珠,霸下雙目閉合,四肢舒展在葉片上,酣睡正香,一點兒也沒察覺到小蛋正滿是欣喜地望着牠。
小蛋見霸下安然無恙,心中大定,感激道:「丁叔,多謝你救了我和小龍。」
「舉手之勞。看這樣子,霸下還有很久才能醒轉,不如趁這工夫,你給我講講天陸的近況如何?」
兩人在池邊方石上落坐,溼潤的水霧隨着清風徐送,沾染髮衣,甚是舒服。
小蛋整理了下頭緒,便從自己與常彥梧前往天雷山莊的事開始說起。
丁原並不打斷,聽小蛋說到鬼鋒登門挑戰,與羅牛拼得兩敗俱傷,他自己又是如何上了翠霞紫竹林得獲天照九劍,而盛年與鬼鋒的一戰亦未省略。
當小蛋提及葉無青率衆奇襲翠霞山,淡怒真人壯烈戰死,蘇芷玉智退強敵的種種驚險故事,丁原眉宇一揚,低低冷哼一聲,眸中射出炯炯寒光,看得小蛋心頭一震,不知不覺停下了敘述。
丁原沉默了會兒,面色漸轉柔和,拍拍小蛋肩膀道:「沒事,你接着說罷。」
小蛋暗道:「丁叔聞聽翠霞遭受劫難,連掌門師叔都爲人所害,又豈能不怒?」
他接着就將自己拜入葉無青門下,前往忘情宮學藝的諸般經歷又說了一遍。
因爲這段故事極少牽涉到盛年等人,故此小蛋只精簡扼要地一帶而過,待說起自己受罰進入玄黃洞天面壁,更是三兩句就交代了過去。
丁原聽完,長出一口氣,久久不語,目光望向遙遠的天際。
往事歷歷,盡凝心間,盛年、阿牛、玉兒、小寂……
一個個手足兄弟、至親愛人浴血奮戰,力抗兇頑時,自己卻盤桓在瀛洲仙島之上,一任羣魔亂舞。
真沒有料到,短短五年,原本風平浪靜的天陸仙林,竟又生出這許多事端?
葉無青、晉公子、歐陽修宏、無名老嫗,盡皆蠢蠢欲動,不甘寂寞,他多想這就下山,直闖九州島,憑一腔豪氣熱血掃蕩羣魔,再還天陸承平!
雖然沒有言語,小蛋仍從丁原不經意流露的神色中,感受到了他的思緒,小蛋低聲問道:「大夥兒都十分惦記您,盼着您早日回去。」
丁原沉默半晌,忽然說道:「小傢伙要醒了,牠的傷勢應無大礙。」
小蛋一喜,側目望去,果然看見霸下的小眼睛眨了兩下,慢慢睜開,眸中的神彩卻黯淡了不少,顯然要想元氣盡復,尚需一段時日的休養。
「小龍!」他足尖一點,落在浮萍上,彎身抱起霸下,心中滿是失而復得的喜悅。
霸下又驚又喜,叫道:「乾爹,你怎麼會在這裡?我沒做夢罷?」
小蛋笑呵呵,道:「要不要我彈一下你的腦門,看看疼不疼?」
霸下小腦袋下意識地一縮,驚訝問道:「這是哪裡?我們出了那鬼地方麼?」
「這兒是瀛洲仙島,咱們蒙丁原丁叔解救,纔有幸來到此地。」
霸下驚愕道:「瀛洲仙島?乖乖,咱們成仙啦。」
小蛋聽牠說話時稍嫌有氣無力,關切道:「小龍,你現在感覺如何?」
霸下伸伸小胳膊小腿,懶洋洋笑道:「沒事,都還能動,就是身上有些犯懶,頭還有點疼。」
小蛋攜着霸下回返池邊,丁原已然起身,說道:「既然無事,你們就在瀛洲仙島多留幾日,待到霸下的傷勢痊癒,再作打算。」
小蛋撓撓頭,說道:「這恐怕不成。」
丁原一怔,旋即低哼一聲,道:「你根本沒做錯什麼,爲什麼還要回去受罰?葉無青的混帳命令,不聽又怎樣?」
小蛋遲疑道:「不管怎麼說,我違背門規在先,受罰是應該的。」
「門規?」丁原冷笑。「大丈夫做事只求光明磊落,問心無愧,何必在意那麼多條條框框?」
這話對他而言,自是肺腑之言。
想當年丁原初上翠霞山,便從不知門規戒律爲何物,幾年間不曉得闖下多少禍事,更因與姬雪雁的一場戀情,將整個翠霞派鬧得天翻地覆,甚而一怒衝冠,拔劍獨戰一衆師門尊長。
小蛋和他掰起門規戒律,難怪他會大大不以爲然。
丁原見小蛋不吭聲,道:「好,你想回去送死,丁某不攔你,我剛纔已經告訴你了,玄黃鬼府就在仙島天梯之下,有本事,你就自己想法離開。」
他探手抓住小蛋胳膊,御風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