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六那天,俞宛秋起得很早,先去慈懿宮給太后請安,再去啓泰殿看孩子,小傢伙正圍着形似月牙的小兜兜喝果奶。
果奶的做法和水果冰差不多,只是沒加碎冰。
“這裡面放了什麼?”看着小胖手裡瑩澈剔透的白玉碗,俞宛秋暗歎,皇帝公公教孩子是不遺餘力,再忙,每天也要親授若干字,就是生活上太寵了點,明知道這小子愛逞能,愛砸碗,還盡給些該藏在珍寶閣裡的東西。
蘭姨扳着指頭數:“好多樣呢,除了牛奶和蜂蜜,還有白果,雪梨,白菊,柚子。”又解釋道:“小郡王昨晚臨睡前咳了幾聲,所以用這些潤肺止咳。”
俞宛秋摸着兒子頰邊的一顆小“紅痘”說:“他好像上火了,要清熱祛毒,果奶裡再加點龜苓膏和聖女果,白菊和柚子就去掉吧,免得味道怪異,小孩子不愛喝。”
“嗯”,蘭姨應承着,同時含笑打量自家姑娘:“你平素着衣最喜簡捷,怎麼今日這般隆重,要出去做什麼?”
“咦,我沒跟你說嗎?”俞宛秋對奶孃歉意一笑:“今天是小牛成親的日子,常伯老兩口上上個月就來請過我了,常伯的腿一直沒好利索,還非得親自跑一趟。又怕我到時候抽不開身,特意跟我敲定日子,說我哪天方便,小牛就哪天成親……”說到這裡,伏在奶孃膝上,忍俊不禁,“不知道的,還以爲要跟小牛成親的是我。”
蘭姨把她鬢邊一縷調皮的發抿到耳後,撫着她的背說:“那是人家敬重你,仰仗你,你如今身份不同了,堂堂太子妃,朝廷大員都難得請到你主持婚禮,何況他家不過一普通百姓。”
俞宛秋接口道:“小牛家不是普通百姓。”
蘭姨嗔了她一眼:“你又說傻話,常家不是普通百姓是什麼?是高官還是世家?不過因爲他們救過你,在你心裡分量不同罷了。”
俞宛秋也不分辨,站起來道:“時候不早了,我這就動身,堯兒……”
她有過帶孩子出門的想法,蘇城那邊的常家,薛凝碧,還有雙姝館的一干人,算是她在這世上的朋友。她想把兒子帶給他們看看,考慮到可能的危險,又打消了念頭。
蘭姨跟了她這麼些年,比別人更瞭解她心中所想,當下勸阻道:“小郡王不能隨便帶出去,他是趙國惟一的皇孫,你看着外面挺太平的吧,暗地裡,不知有多少人在打他的主意。”
“我明白的”,俞宛秋何嘗不曉得其中的利害關係,嘴角含着一抹無奈的笑,蹲下身跟兒子道別:“堯兒小寶貝,母妃要走了,給堯兒帶好玩的回來,好不好?”
“要玩小畫眉。”堯兒嘴裡吃着水果丁,含糊地要求。
蘭姨朝她擺手:“你走吧,既是主婚人,就該早點到”,回過頭哄堯兒,“小畫眉不好玩,嬤嬤給你找個更好玩的。”
俞宛秋咬着脣忍笑而去,是誰那麼捉狹,弄個渾身長毛的玩意給堯兒,不知道他爺爺最怕毛兮兮的東西嗎?
宮門外,馬車旁,戚長生破天荒地沒穿黑衣,而是換了身灰湖綠的便袍,繫着同色略深的暗花闊腰帶,垂下的絲滌,中間結一隻丁香,下端掛一塊玉佩。他身材瘦削挺拔,略一打扮,於深沉硬朗中,便顯出了幾分俊逸,甫一照面,素琴就紅透了一張俏臉,喜得俞宛秋眉開眼笑:“今天果然是好日子,等喝過了小牛的喜酒,就喝你們的喜酒。反正要趕路,我們不如就在車裡商量一下婚期,確定一個時間段,回去再翻黃曆。”
“姑娘”,素琴臊得連過去的稱謂都出來了,扭頭對着車壁,死也不肯轉過來。
俞宛秋笑着拉住另外兩個丫頭:“好了,你們也別鬧她,大家都一樣的,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若非戰事耽擱,我早把你們嫁出去了。”
三個丫頭全都不吭聲了,馬車駛過城門時,素琴纔回復了正常神色道:“太子妃,紋繡說她一輩子不嫁人,您看怎麼辦?”
“能怎麼辦?嫁不嫁人,是她的自由。”
茗香搖着頭:“她跟了小郡王后,越發不肯嫁了。”
俞宛秋不解了:“這是怎麼說?”
幸虧她兒子才一歲半,不然會亂想的。
知墨幫着解釋:“紋繡上回陪小郡王回東宮,我們私下裡找她談過,她說,蘭姨眼看就老了,小郡王還小,又住在皇上那邊,太子妃不可能跟過去,她以後就照顧小郡王,給小郡王做一輩子衣服,反正她也沒打算嫁人。”
俞宛秋沉吟起來:“這事我會再找她談談的,她嫁了人照樣可以進宮服侍小郡王啊,宮裡有身份的嬤嬤,嫁了人的可不少。”
素琴猶豫了片刻,還是說道:“紋繡是遺腹子,三歲跟着娘改嫁。到六歲時,因爲她娘三年無出,又被休了,沒本事養活孃兒倆,只得再改嫁。新繼父自己有好幾個女兒,哪肯養她,沒多久就把她賣了。記得紋繡說過,她娘嫁了三次,卻沒過上一天好日子,所以她從小就苦練繡功,立志靠手藝養活自己,決不走她孃的老路。”
俞宛秋感慨無言,從她進入這個世界,成爲八歲的俞宛秋起,印象中的紋繡,永遠坐在一邊做針黹,似乎就沒有閒下來的時候。
她的四個丫頭中,紋繡話最少,手最巧,最是勤謹可靠,她穿着紋繡做的衣服長大,後來連趙佑熙的衣服,好多也是紋繡做的。在雙姝館和成衣坊裡,紋繡是公認的首席繡娘,她的雙面繡甚至比薛凝碧還精緻。
這樣一個自尊自強的好女孩,俞宛秋真不忍心看她一世孤獨。
可,如果她視婚姻爲畏途,旁人的確沒辦法勉強,因爲誰也不能保證,她嫁的那個人一定能讓她幸福。婚姻本是一場賭博,誰能代別人下注?
此時,坐在副駕位置的戚長生卻側過頭,隔着車門的花格小窗道:“太子妃,屬下知道有個人喜歡紋繡,只是他面子薄,不敢開口。”
車裡的人都睜大眼睛,俞宛秋也來了興趣:“誰呀?”
“陸大將軍。”
俞宛秋懷疑自己聽錯了:“你是說,陸滿倉,陸滿屯他哥,陸大將軍?”
這個人名,和這個形容詞,勾連得上嗎?
她認識的趙國將軍中,有仙風道骨如牟翊,儒雅俊秀如程雋,也有粗豪爽朗如陸滿倉者,嗓門奇大,笑起來能震翻屋頂。
羅貫中在《三國演義》中形容張飛之猛,說他大喝一聲,能讓河水倒流,橋樑從中斷裂。陸滿倉給人的印象,也是這種“猛張飛”型。
如今卻有人告訴她,陸大將軍,嗯,面子很薄。
見茗香對他擠眉弄眼,知墨一幅活見鬼樣,素琴笑得憋不住,戚長生也紅了臉,囁嚅道:“你們笑什麼,我說的是真的。”
俞宛秋拉了拉裙裾,正襟危坐:“那你說說看,怎麼個‘真’法。”
戚長生問她:“您還記不記得,當初在靖蘭城,必勝成衣坊初建的時候,做出的第一批軍衣,裡面就有給各位將軍的大氅?給陸大將軍的那件,後背上繡了一隻老虎,虎目是黑曜石鑲的,繡得特別好,尤其在夜裡看起來,像只活老虎,虎目炯炯有神,把陸大將軍喜歡的,恨不得天天穿着。”
俞宛秋點點頭:“記得,衣服送到大營的時候我剛好在,陸滿倉抱着衣服摸呀摸的,表情很激動,說他娘去世得早,好多年沒人這麼精心給他做過衣裳了。”
戚長生接着說:“後來成衣坊又給將軍們送過幾回衣服,每次給陸大將軍的,上面都繡着老虎,而且明顯看得出來,是同一個人繡的。陸大將軍向屬下打聽,屬下知道成衣坊是紋繡姑娘主管,就告訴了他,有一回他求見太子殿下,還特意讓屬下指給他看誰是紋繡。”
俞宛秋恍然道:“陸滿倉每次去見太子,我都只想到他爲了公事,原來還有這個目的。”
戚長生提醒她:“您再想想,在所有的將軍中,是不是陸大將軍去您那兒找太子的次數最多?”
這下不只俞宛秋,另外幾個丫頭也猛點頭。
茗香笑得露出了兩顆小虎牙:“紋繡那鋸嘴葫蘆,怎麼就招惹了這麼個土匪。”
知墨卻很看好:“我倒覺得他倆很配,紋繡安靜寡言,陸大將軍率真愛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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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宛秋也有同感:“對,互補型。”
素琴想到的是:“紋繡後來提前隨小郡王回來了,陸大將軍該多失望啊。”
戚長生道:“陸大將軍有次喝醉了,跌跌撞撞地摸到後院,屬下在院牆外攔住他,他拉着屬下說醉話,說他很後悔,該趁紋繡還在軍營的時候去求太子妃的。”
車上幾人同時瞪眼:“他真想求太子妃,什麼時候都可以開口,紋繡在不在有什麼關係?”
戚長生笑了起來:“他不是面皮薄麼。”
俞宛秋想了想道:“這樣吧,先讓太子去問問他,我這邊找紋繡說說看。”
如果陸大將軍真有意,她很樂意做冰人,當然,前提是紋繡願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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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3更,把我寫累了,今天的更新就遲了點,晚上應該有2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