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把人帶過來。”龍厲氣定神閒地拍了拍雙掌,然後,彷彿這裡沒有任何人看守一樣,幾個男人架着一些“囚犯”出現了。
大的小的都有。
大的,都是烏勒後宮裡的女人,前面的四人秦長安不曾見過,但最後那個是前幾日還來騷擾過她的梅夫人,至於排在最後的那個小的,不出意外,是烏勒那個異於常人的兒子烏金。
雙手被綁在背後,女人們被踢了一腳,身體直直地往前傾,不由自主跪在沙地上,無一例外,華服下的身子瑟瑟發抖,甚至還能聽到有人牙關打顫的聲音,可見她們嚇得不輕。
至於最後那個小子,則像是沒發現周圍發生了大事,依舊定定地站着,只是擡起臉的第一眼,卻落在了秦長安的身上。
她很快移開視線,心裡有種彆扭的情緒,不想理會烏金,卻又無法否認,接下來的事,對於一個三歲大的孩子而言,異常殘忍。
“這五位之中,不知誰是狼王最疼愛的女人?嗯?”龍厲緩步徘徊在這些女人的面前,紅袍翻滾,氣度上佳,若不是那張臉上陰邪難辨,乍眼看上去,彷彿是一位翩翩公子哥。
那一如既往的清滑嗓音,問的極爲溫柔,若是外人聽了,一定會中招上當,秦長安頓時有些隱隱不安。
“我!是我!”一個黃衣女子最先喊道,因爲太過緊張,聲音都拔尖了,如今不是衆人爭寵的時機,她率先承認,只是因爲認定這樣纔有讓人留下她性命的一線生機,至於其他四個女人,反正姐姐妹妹也只是隨口一喊,真到了危險時刻,誰管得了誰的死活?
烏勒的五官微微扭曲,原本就冷漠的臉,更是烏雲罩頂,在心中咒罵一聲,愚蠢的女人!
“好,就是你了。”龍厲朝她淺淺一笑,那一抹笑容柔化了臉上的陰狠,更別提西朗土生土長的女人,何時見過如此俊美的男色?自然心花怒放。甚至忘記自己命懸一線,更忘記自己是烏勒的后妃,雙眼一派迷惘。
就在龍厲下顎一點,站在女人背後的謹言早已揮舞手下利劍,手起刀落,女人雙眼一翻,頓時軟倒在地上,很快後背上的鮮血淌了一地,很快就沒了氣息。
這麼一看,其他四個女人更是心中驚悚,若不是生怕下一個輪到自己,早就放聲尖叫。
“怎麼?狼王好像無所謂嘛,看來她並非是最受寵的那個。”龍厲嗤之以鼻,變臉太快,俊美如天人一般,下一瞬卻成了要人性命的惡魔。
“陛下,快救救我們……”另一個綠衣女子哭泣着呼救,話音未落,就被削掉了腦袋,後頸只剩下一點皮肉還連接着,一搖一晃,最終倒向梅夫人的方向。
“啊——”梅夫人嚇得大叫一聲,綠衣女子嘴裡噴出來的血泉,全都濺在她的胸前,她突然意識到什麼,猛地閉上了嘴。
“狼王並不打算救你,看來,你也是不得寵的了。”龍厲瞥了綠衣女子的屍體,輕哼一聲。
“夠了。”烏勒揚聲道,動作迅猛,五指緊緊扣住秦長安的後頸:“龍厲,你別忘了,你也有女人在我手裡。真要動起手來,她可是一屍兩命,至於這些女人,她們的死活並不會影響我,但你就不一樣了。”
秦長安雙眉緊蹙,她本打算趁着兩人談話的時刻,烏勒分了心,她小心翼翼地挪動到另一個角落去。
沒想到興許是太緊張,又或許是她肚子大了,很容易抽筋,沒走幾步,就崴了腳,這才被烏勒再度抓到。
真是倒黴至極!
“烏勒,你提醒了我,沒錯,這些女人對你都沒有用處。”龍厲從謹言手裡接過那把血淋淋的長劍,在烏金的心口輕輕點了兩下,血跡頓時染上烏金胸前的衣裳,好似是從他的心口流出來的一般,觸目驚心。
他垂着眼,喉嚨溢出一連串低微的笑聲:“不過,你不是還有個兒子嗎?一個生下來就不會說話的愚癡的兒子,是否能讓你改變主意呢?”
刻薄的話,尖銳的字眼,全都跟刀劍一般毫無章法地刺入烏勒的心,他自詡爲西朗的強者,兒子的存在他無法抹殺,卻又不願公之於衆,不願被人在背後指指點點,但龍厲卻在他的傷疤上撒了一把鹽,能讓人不氣急敗壞嗎?!
“差點忘了,難得來西朗做客,總不能空着手,慎行,把禮物拿來。”欣賞着烏勒臉上的黑沉之氣,龍厲眼角餘光瞥到秦長安的臉,她目光清澈明亮,始終都正視前方,看不出半點痛苦神色,完全不像是被人挾持的模樣,再看看那些個西朗女人鬼哭狼嚎的樣子,心中不免生出幾分驕傲。
只是她太過從容,讓他難以揣摩到底烏勒扣住她後頸的手使出幾分力道。這女人……哪怕到了這個時候,還是故作鎮定,不讓他擔心嗎?
慎行抱着一個不起眼的木盒子,打開,往地上抖落,當看清楚地上的是什麼東西,那一剎那,剩下的三個女人全都昏了過去。
裡面是人皮,是血淋淋活生生地人的身體上割下來的人皮,每一張巴掌大小,上面刻畫的是一模一樣的圖案——蒼狼,正是西朗的圖騰。
七月天,天氣本就炎熱,這些人皮早已發出陣陣腐臭,不過一會兒工夫,整個院子的空氣裡全都散發着腐爛的氣味。
“狼王,要不要點點看,可有漏網之魚?”龍厲笑得溫文儒雅,唯獨眼底的狠戾,教人無法忽略,即便站在炎炎夏日下,還是不寒而慄。
烏勒自然很清楚,這些人皮都是從哪些人的身上割下來的,上一回,龍厲派人送來了一批人頭,深夜丟在西朗王宮,哪些正是他手下謀士冷衍派去的死士,而這次,很顯然,任務又失敗了。
縱然他並不畏懼,也免不了一陣頭皮發麻,龍厲遠比他想象中還要難對付,更別提龍厲的手段殘忍,近乎病態,簡直更像是一個暴君!
深受震撼的人,除了烏勒和他的幾個手下,秦長安也是其中之一。
她不害怕,也很習慣龍厲被激怒後必定要把對手摺磨的生不如死的劣性,這種性格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已經根深蒂固,這輩子別指望他改了。
可是,身體最終還是背叛了此刻的想法,一聞到空氣裡的腐臭味,她忍了幾次都忍不住,終於頭往旁邊一歪,將剛吃不久的早飯一股腦吐了出來。
誰也沒料到事態會如此發展,烏勒被吐了一身的髒污,雖然她早上只吃了一點清粥小菜,但胸口一片濡溼黏膩的感覺令他緊鎖濃眉,他竟然一時不察鬆了手。
秦長安順利地擺脫了烏勒的鉗制,她彎着腰,雙手抱着肚子,在樹下吐得一塌糊塗,直到吐不出任何東西。
低垂着臉,無人看透她眼底閃過一道異樣的光彩,由於她的肚子實在突出,而擋住了她右手的小動作。
“這可是你自找的。”話一說完,猛地轉身,手一揚。
烏勒瞬間聞到一股香味,當他想到要反擊,猿臂一伸,卻沒能再度抓住秦長安,因爲他運氣使力的關係,香味徑自在體內遊走,頓時,全身無力地癱在地上。
見到烏勒倒下的那一瞬,陸青銅已經帶人衝了過去,跟烏勒的手下廝殺起來,龍厲匆匆大步走去,一把拉過秦長安,直到遠離打鬥的圈子,才捧起她的臉,視若珍寶,仔仔細細看了一遍。
她的臉並未清瘦許多,似乎還是跟他離開之前一樣,帶着一點點好看的圓潤,只是臉色略顯蒼白,畢竟她剛纔吐得很厲害。
“現在才害喜嗎?”他鎖着眉,這世上許多女人懷孕都會孕吐,但秦長安不曾,只是剛纔看她吐的一塌糊塗,害的他都揪心不已。
但正因爲誰也沒料到這一出,連烏勒都亂了陣腳,這才被秦長安抓住一個空子,可謂是陰溝裡翻船。
“那些東西,很臭。”她嫌惡地說道,有人敢在太歲頭上動土,自然是死不足惜,可是他偏偏還要將那些人手臂上的蒼狼刺青割下來,臭烘烘的,她能不吐嗎?!若過去在軍營,她的確見慣了血肉模糊的場面,也不是沒見過屍體,可是,自從她懷孕之後,嗅覺和味覺都變得更加敏感,實在怪不得她。
他臉色不善。“我知道了。”他是想刺激一下烏勒,不曾料到秦長安也有這麼大的反應,但唯有看到她,他內心好似要把自己吞噬乾淨的怒火,才能稍稍安定下來。
深深吸了一口氣,她彷彿怕他消失一般,更加用力地抱緊他,像是在大海中攀住了一塊浮木,一鬆手就會滅頂般的抱住他,怎麼也不放手。
“陸統領,我們先走。”龍厲朝着陸青銅隔空喊話,陸青銅應了一聲,揮舞動作的大刀,再度砍傷一人,跟謹言慎行他們交換了個眼神,連連後退,護送兩人離開。
一路上不斷有人衝出來,想要阻擋,但圓月小築畢竟不是西朗的王宮,安插在此處的侍衛人數有限,更多的被困在東苑,爲了保護被迷藥迷暈的狼王烏勒,因此,路上的阿貓阿狗,在陸青銅的眼底,也就不成任何問題。
圓月小築外面,停了幾匹馬,他們一路上都在趕路,自然是騎馬過來的,但是他擔心秦長安的情況。
“還能騎馬嗎?”
“嗯。”她點頭,跟龍厲同騎一馬,但在他拉着自己上馬的那一刻,他的身子幾不可察地歪了一下,看得她心驚肉跳,但好在最後他穩住了。
“陸統領,你回去,把人帶過來。”交代了一句話之後,龍厲就揮下手中馬鞭,胯下駿馬疾馳而去,頭上有一大一小的靈隼領路,從沙海的邊緣繞到綠洲,兩個時辰後,才抵達豔陽關。
過了邊境,秦長安的心總算落了地,當地的武將給龍厲安排了最近的驛站,一走入那間屋子,龍厲就緊緊抱住了她,剛纔在圓月小築裡,他們只是倉促地擁抱了下,完全無法平息他一個月來對她的渴望和思念。
“皇上,皇后,熱水來了。”武將親自送來熱水,見門並未關上,粗枝大葉地走了進去,可是裡頭的男女抱成一團,他急忙漲紅了臉,退出來,將門掩上。
龍厲的下顎抵在她光潔的額頭,哪怕有個不長眼的武將闖了進來,他腰際的那雙小手還是沒有鬆開的跡象,關於這一點,他很滿意。
“沒事了。”他低聲安撫她,如今過了豔陽關,告訴她安全了,但她還是不曾鬆手。
她靜靜將臉貼在他的胸膛上,紅脣緊緊抿着,剛纔在烏勒面前的龍厲,實在是判若兩人,他的嗜血兇殘、殺伐決斷,甚至骨子裡的殘暴,足以讓他成爲一個惡魔。
當着烏勒的面,他打算一個個斬殺烏勒的女人,最後是烏勒的兒子,他沒有一點遲疑,或許在當場,要他殺掉所有烏勒在乎的人,他也無所謂!換做平日,他總會壓抑內心殘忍的手段,但這回他不再打算壓抑,不計後果,整個人顯得陰沉的可怕。
連她,看到那一幕的時候,心還是控制不住地顫抖了下。
“打算抱着我一整天?”他的喉嚨溢出低沉的笑,擡起她的那張臉,兩人四目相對,她的眼底藏着一些很深很複雜的東西,他竟然一時之間無法看透。
“你……事情辦好了?”她一開口,才覺得自己渾渾噩噩,問的太糊塗。
“再重要的事,能有你重要嗎?”他低啞的嗓音透着一股壓抑,彷彿要用狠辣的眼神殺了她一樣。
她淡淡睇着他,沒說話。
“再說啊,怎麼不說了。”他的語氣微微緩和,是一貫跟情人說話的平和,可是莫名地籠罩着一股暴虐的風暴。
“你還好嗎?”眼神閃爍,手掌離開了他的後背,輕輕摩挲着他的手臂,彷彿安撫一個受驚的孩子般溫柔。
“不好。”俊臉上覆着一層薄薄的冰,在屋內的光線下,泛着冰冷的光澤。
她的心跟着不安,吞了吞口水,忍着渾身肌膚上起來的寒意。“哪裡不好?”
龍厲並未坦白裴九的那些言論,他的心裡還是有私心,他一點也不在乎什麼喚醒秦長安的鬼話連篇,秦長安就是秦長安,他並不希望她體內有什麼神魂甦醒,更不喜歡她跟諾敏扯上半點關係!什麼劫難,什麼註定短命,在她身上,統統不存在!
“聽我的,吃點東西,再睡一覺。”他說的強硬。
很快有人送來了午飯,兩盤清爽的時令蔬菜,一盤邊疆幾乎吃不到的蘆筍蝦仁,還有一碗雞肉蛋花粥,香氣撲鼻。
她雖然總覺得龍厲有點不太對勁,但眼下的確不是追根究底的好時候,她吐得那麼幹淨,又趕了兩個時辰的路,肚子裡空空如也,真是餓極了。
桌上的菜色看起來一般,但在邊疆地區,能吃到這樣的膳食,已經算很不錯,至少味道比起口味重的西郎菜來說,更讓她胃口大開。
尤其是那一大碗的雞肉蛋花粥,切成小塊煮的入口即化的雞丁,白色的蛋花在裡面宛若千絲萬縷,再加上表面上的青色蔥花,養眼又好吃。
這些菜都是她愛吃的,更別提在內陸要蒐羅到新鮮的蝦仁,實在是很不容易,滿足了她的口腹之慾,而她不久之前還吐過,他細心地囑咐了人準備熱粥,更好消化。
他……遠比他看上去的還要體貼啊。
她連吃了兩碗,肚子有了七分飽,整個人才恢復了大半精神,這才擡起頭來看向面前的男人。
不可否認,這個男人的皮相確實極好,他這樣不言不語地用膳,吃相透着貴族的優雅,整個畫面都格外的美好,只是,在燭光下,她清楚地看到他的眼周有淡淡的青色,眼底的疲倦此刻才點點滴滴地浮出水面。
他看上去好累。
實際上,她吃第三碗粥的時候,他才吃了小半碗,吃的太過緩慢,吃的太少,很顯然,人累到了極點之後,會影響一個人的食慾。
他……只是想陪她吃頓飯,因爲她身懷六甲,決不能耽誤任何一頓飯的時間,她會餓,肚子裡的娃娃也會餓,而他此刻最需要的並非飯菜,而是好好睡一覺吧。
“這裡的蝦仁很新鮮。”她當機立斷地夾了一塊蝦仁,送到他的脣邊,他已經擱下了碗筷,似乎是吃飽了,但見她笑靨如花,眼神明媚,還是張開了嘴,任由她給他餵食。
餵了幾口,她才放下筷子,站起身來,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吃飽了就困,三郎,你陪我睡個午覺吧?”
此時此刻,她不想再談任何人,任何事,看着他不自覺流露出來的倦意,她於心不忍。
他下顎一點,脣線有了細微上揚的弧度,脫下身上的紅袍,躺在她的身邊。
往日,這男人不管睡在哪裡,不管春夏秋冬,不管何種天氣,勢必是要沐浴之後才肯上牀的,但今日他顯然顧不了那麼多,即便他隻字未提,她還是心中清明,這一次,他怕是累慘了。
木板牀太硬,被子不夠柔軟輕盈,枕頭有些不舒服,換做往日,大老爺早就牢騷滿天飛,非要換成他滿意的,否則,誓不罷休。
她其實說了謊,今日的自己並無太多睏意,目光停留在他的臉上,忍不住伸出手觸碰他的面頰。
察覺到臉上貼上一隻柔弱無骨的小手,那種熟悉的感覺令他壓制了一下洶涌而來的睡意,他剛閉上眼就再度睜開,那雙眼遍佈血絲,聲音愈發低啞。
“怎麼還不睡?放心,進了豔陽關,就是我們的地盤了,除非烏勒現在就想打一仗。”
彎了彎紅脣,她眼神溫柔幾許,柔聲道。“我知道,不過,我想看着你,你先睡。”
龍厲默許了,雙臂擱在她的腰際,她解開了衣裳之後,他剛纔看到,當真是訝異的很。
讓他震驚短短一個月內,她的肚子簡直大的驚人,她面對着自己側躺着,他想要更靠近一些都難,畢竟……她的肚子頂着他,好似在他們之間畫下了楚河漢界,讓他難以再往前挪動一寸。
才七個月,可是上一胎臨盆的時候,好似也就這麼大,當初生下來一個白胖小子,這裡頭若真是他喜歡的女兒,還有將近三個月的時間繼續長大,必然是一個重量級的胖妞呢。
不過這些煩惱都是其次,只要大人孩子全都安全就好。
這般想着,一閉上眼,他就陷入一片黑暗。
將手從龍厲的臉龐上移開,秦長安無聲嘆了口氣,她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惡鬼窟事件之後,他看似平靜,一如往常,但彷彿被撕開了心底的一張符咒,這次烏勒不長眼地把她擄走,更是大大地激怒了龍厲,他殺了那麼多人,連女人小孩都不管不顧,當真是殺紅了眼……若不是她提前暗算了烏勒,一旦繼續放任下去,剩下的三個女人和小男孩烏金,恐怕也保不住性命。
她的心情萬分矛盾,她縱然希望龍厲能來救她,但當他真正出現在自己的面前,宛若惡魔的時候,她卻又不喜歡他如此瘋魔,幾乎喪失理智的模樣。要知道,或許那些女人孩子是跟烏勒有關,但在龍厲眼裡,他一開始就沒打算要留下活口,她看過他的眼神,裡面好似地獄,漆黑一片,沒有一點光,很可怕。
她認爲他需要迅速冷靜下來,否則,遲早會走火入魔……並非是武藝上的走火入魔,而是心智上、感情上的。
斷斷續續想了許多事,她整個人鬆懈下來,將紅脣迎上他的,感受着他平穩的氣息,下一刻,她輕輕鬆鬆睡着。
黑暗中,她好似踏入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之中。
她心慌恐懼,毫無方向,不知道自己身處何處,張口想喊,喉頭卻乾澀地發不出半點聲響。
畢竟,對於一個能在黑夜中視物的人而言,一片毫不透光的黑暗,是一個噩夢。
她不想待在黑暗裡,循着點光,用力張開雙眼。
遠方的天漸漸放亮,灰色的迷霧散去,她這才發現自己站在一大片草原上,不久之前剛下過雨,雨後的空氣裡瀰漫着青草的香氣,這樣天然的香氣好似緩解了她剛纔在黑暗中的恐慌。
真好啊……
她淡淡一笑,看到遠處有一隻灰色的野兔,一邊啃食着青草,青草上的露珠滴落在它灰色的皮毛上,它十分警醒,敏銳地觀察四周。
思緒漸漸回籠,她不由地生出疑心,怎麼回事?他們不是已經過了豔陽關了嗎?不是到了最近的驛站休息嗎?她怎麼會在草原上。
而且,龍厲不在。
風中,傳來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那人的騎術似乎很好,騎的很快,但卻又很穩,她站在一旁,只覺得眼前一道紅色身影一閃即逝,迅如閃電。
是龍厲嗎?
她的目光追隨着那道紅色身影,眉眼不自覺生出淺淺柔柔的笑意,不過,當對方勒住繮繩,停下來的時候,她才徹底愣住。
馬上的紅衣人,不是龍厲,甚至不是男子,而是一個……。女人。
紅衣女子從馬上跳下,步伐輕盈地走過秦長安的面前,一張俏臉給人冷若冰霜的感覺,但當她越過自己的時候,明明兩人之間只有一隻手臂的距離,但女子卻對她的存在視若無睹,而是繼續往前方走去。
那一剎那,秦長安離她很近,近的可以數清楚對方的眼睫毛有幾根,可是,她卻甘願成爲一道隱形的屏障,甚至不自覺屏住呼吸。
草叢裡的灰兔子感受到來人的步步緊逼,開始往前一蹦一跳,無奈小短腿卻跑不過女人的大長腿,女人一彎腰,把灰兔子精準地抓住,扯了扯它的耳朵,冰山美人的五官有了細微的柔色。
盤腿坐在草地上,女子的紅衣映襯着無邊無垠的碧綠色,更顯得突兀,可偏偏,她渾身隨性瀟灑的氣息,卻又讓她跟大草原融爲一體,毫不違和。
彷彿她天生就是從這片土地上出生的草原兒女,這裡的天、這裡的地、這裡的清風和太陽,這裡的一切,全都是她見過的風景。
抱着灰兔逗弄了會兒,女人最終放開了它,目送着兔子動作緩慢地離開了自己的視線,然後,她才默默地轉過身來。
她們兩人,四目相對。
秦長安瞬間心跳如鼓,她們面對面站着,可是跟剛纔擦肩而過的情況又有了很大的改變,紅衣女子直直地望着她,她環顧四周,確認在這一片草原上除了對方,只剩下自己一人。
可是,秦長安無法在對方的眼底,看到自己的倒影,也就是說……她根本看不到自己?!
她已經斷定這不過是個夢境罷了。
可是對方的視線,依舊落在她的身上,甚至這樣還嫌不夠,紅衣女子伸出手來,在她面前輕輕揮舞,只是,秦長安同樣沒有被觸碰的真實感。
心中的震驚,猶如水中漣漪一般漸漸擴大,最終,摻雜了慌亂。
紅衣女子在空氣裡觸碰不到任何東西,最終無可奈何地放下手,卻不曾收回視線,只是這一次,她的目光好似能夠穿透佇立的秦長安,落在身後的某一處。
夢境無論多麼荒唐,秦長安都不至於如此驚慌失措,但這一次,用任何言語都無法形容她此刻的心情。
只因,她彷彿是在攬鏡自照。
紅衣女子跟她或許不能說五官一模一樣,她比自己年長几歲,雙眉之間並無硃砂痣,膚色也比她更深些,甚至個頭還比她高半個頭,有着極其高挑的身形,興許這世上有的男人還比不上呢,要找不同,還是能找出不少細枝末節。
容貌上,她們最多有六分相像,但另一種令她看了都毛骨悚然的“相似”,卻是來自神韻氣質亦或是一些小動作。
她們皺眉的樣子、微笑的神態、甚至失落的表情,竟然一模一樣!
她很清楚自己只有兩個哥哥,沒有姐妹,否則,她會很高興領會另一個家人。
而對方卻根本看不到她,她最終閉上了眼,任由清風拂過,她的長髮高高紮起,紅色髮帶被風吹得肆意飛舞,那一剎那,秦長安的心微微一動,就連她這個女人,也覺得對方很美。
那種美,絕非大衆糾結於那種粉雕玉琢般的驚豔容貌,而是給人的感覺。
她甚至有種奇怪的想法,對方雖然看不到她,卻再用另一種方式,感受她的存在。
就在她胡思亂想的時候,紅衣女子睜開了眼,紅脣微啓,眼神溢出了淺淡的歡喜,卻深刻地感染到她,令她也覺得歡喜。
“你在這兒,是嗎?”女人開了口,她的嗓音比起一般女子而言,更加低沉些,不如自己的清亮,但卻聽得出她骨子裡的堅決果斷,而非毫無主見唯唯諾諾的小女人。
“是,我在。”秦長安回答,或許她的聲音對方也聽不到,可惜,不知爲何,她還是想告訴這個人。
女人的表情有了幾不可察的變化,甚至眼底還閃過一絲困惑和驚詫,秦長安反客爲主,追問了一句。
“你聽得到嗎?”
“對。”
這下子,激動萬分的人,成了秦長安,她抑制不住地朝着女人伸出手去,五指卻穿過了對方的髮梢,有一種模糊的觸感,不太鮮明。
“你是——”
女人的笑容很淡,看上去興許十分冷淡,宛若一朵清荷,只可遠觀,不可褻玩。
然後,她聽到那麼獨特又低沉的聲音,緩緩說道。“我是諾敏。”
諾敏?
這個名字,她似乎在哪裡聽說過?!但在夢中,她的頭腦似乎格外遲鈍,想了許久,也不曾想起到底是猴年馬月聽過這個名字。
“我被困在這兒,已經一百多年了……”女人轉過頭,望向遠處的天色,整個人都顯得孤單落寞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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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長安面色一白,一百多年?這女人看上去頂多三十歲,不過她依舊不懂如此荒誕的夢境有何寓意,夢中無奇不有,就算面前的女人告訴她,她是火狐狸化成的人形,自己也會相信。畢竟,一百多年的,必定不是人,而是精怪鬼魂之類的吧。
只是,她不認爲火狐狸會用那麼溫柔的表情對待一隻灰兔,她有幾次都撞見火狐狸叼來松鼠麻雀這些小玩意,把它們玩的精疲力盡,纔會一口吞下。
女人回眸,臉上的寂寞無法抹去,她並不在意秦長安的沉默,話鋒一轉,問道。
“我們能見面,是否寓意着你身上的……已經解開?”
她身上的什麼被解開?
秦長安聽得不太分明,還想繼續追問,這個夢境頓時地動山搖,一眨眼的功夫,紅衣女子已經消失無蹤。
她被迫醒來,大口大口地喘着氣,而地動山搖的罪魁禍首,是龍厲。
他把她搖醒,臉上憂心忡忡,見她猛地睜開眼,心情一派緊繃。
“怎麼回事?怎麼喊你都沒反應。”
“你喊我了?”秦長安後知後覺地搖搖頭,神色略顯萎靡。“我剛纔做夢了,睡得太沉了吧,沒聽到。”
龍厲神色有着淡淡的不悅,他坐起身來,觀察着面前的妻子,長安懷孕的時候容易嗜睡,但只要晚上小腿不抽筋,必然是一夜到天明,她也不太做夢。
剛纔,他第一個醒來,本來無意叫醒她,反正兩人已經脫險,就算她睡到明日清晨也未嘗不可,只是後來,她沉睡的表情不再平靜柔和,反而有些痛苦,沁出一身的汗,呼吸粗重,他才覺得不太對勁,擔心她身體不適,急着把她喚醒。
但奇怪的是,他喊了她十來次,她卻說一聲都沒聽到?!
心中有了計較,看似漫不經心地問。“你臉色不對,是做噩夢了?”
“我夢到一個人。”
“什麼人?”
秦長安笑着,主動勾住他的脖頸,眼底盡是狡黠的光芒。“這麼緊張?又不是男人,是個女人。”
龍厲輕哼一聲,眼睛若有若無地橫了她一眼。“山珍海味吃多了,還想換個口味?”有他這個頂級男色擺在面前,居然對女人感興趣了?
她嗔怒地掐了他一把,難得流露出情人之間的小女人模樣。“沒事別亂吃醋!這個夢挺奇怪的,我不太做夢,你是知道的,更別提還是個女人,說來慚愧,連我娘都沒到我夢裡來做過客呢……”
“風月閣的生意做上癮了?最近這半年,全天下的美人你也網羅了不少了吧。”男人的語氣依舊酸唧唧的,心中卻是百轉千回。
幸好上蒼沒有把失去秦長安來當做對他的懲罰,否則,像裴九那麼悔不當初的後果,同樣會把他逼瘋。如今哪怕什麼都不做,只是貪婪地欣賞着她唯有面對他纔會有的一顰一笑,甚至一些真實而不做作的小動作,他就滿足地想要連聲喟嘆。
“那個女子跟我有些相像呢。”她興致勃勃地說。
龍厲不以爲然,挑了挑眉,睡了一下午,暫時讓他恢復了一部分趕路耗盡的體力,窩在牀上跟秦長安聊個天南地北,竟然也能讓他察覺到些許的甜蜜滋味。
“變着法子誇自己是美人?”危機掃除,他有心情調戲自家娘子,嘴巴一如既往的壞。
“呸,刻薄鬼。”她的表情靈動,將自己綿軟的身體貼上去,揚起紅脣,笑得格外迷人。“我以爲只是一個無聊的夢境,嘖,虧我還以爲她是火狐狸幻化成的呢,她卻告訴我她叫諾敏。”
龍厲不敢置信,臉色一下子變了。“她叫什麼名字?”
“諾敏,聽着不像是中原人的名字,而且,我還覺得有點耳熟——”
壓下心中的煩躁,他循循善誘,想聽到更多故事。“就這樣?”
“她還問我身上的什麼東西解了沒……”
他如鯁在喉:“什麼東西?”
她沒好氣瞪了一眼:“就是你把我搖醒了,否則,她肯定會回答我的。”
龍厲不吭聲了。
感覺到他過分的沉默,她搖了搖他的手臂,語氣軟下三分。“不過是個夢罷了,或許是這些天太緊張了,纔會做夢,其實這個夢境也沒什麼意義。”
秦長安突然做了這樣的夢,當真沒有任何意義嗎?
他驀然心驚,因爲不知道代表什麼,他對自己無法預測和掌控的不明未來,產生了十分厭煩的情緒。
其實,他跟秦長安提過王朝從過去到現在,只有出過一個女將軍,那人就是諾敏,但她顯然忘記了。
若不是他推敲出裴九的身份,而裴九也把過去的那段往事說了出來,他不會如此擔心,擔心正如裴九所言,諾敏的神魂會在秦長安的體內被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