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九抓了下耳朵上的銀飾,笑的有些勉強。“我以爲,你不想看到我。”
“放肆!”站在秦長安身畔的白銀怒斥一聲,她因爲練武的關係,那張臉本就很少有表情,是宮裡有名的“面癱”大宮女,比起翡翠的精明火辣,她訓人的效果驚人,話不多說,冷冰冰的眼睛飄過來,就能讓人小心肝抖一抖。“竟敢對娘娘不敬!”
他將額頭的碎髮往後撥,露出額頭的他看起來稚氣許多,裴九眼珠子一轉,彷彿有點不好意思起來。
“我也該稱呼你爲娘娘嗎?”
面對此人古怪的性子,秦長安已經見怪不怪,這個跟她同齡的男人,在這般反問的時候,眼神還有些委屈。
這人怪的離譜啊。
她不禁想,若被有心之人聽了牆角,還以爲他們兩人過去是相識的老熟人呢,就算年紀一把的朝廷高官,見了她還不是要恭恭敬敬地叫她一聲“皇后娘娘”?這位市井出生的年輕人,到底是怎麼年紀輕輕就把腦子搞壞了呢,就連到了規矩森嚴的皇宮裡,也不知收斂,這世上能見到這般風格獨特的,也是挺少見的,因此,她覺得有趣。
秦長安伸出手,不讓白銀繼續開口怒斥,不怒反笑,不疾不徐地開了個玩笑,順着他的話問道。“那麼,依照裴九爺的意思,我們之間該如何稱呼啊?”
若是他們過去當真見過面,裴九故意裝熟,無非是想要攀高枝,這是人之常情,她能理解。
可是,她再三確定過了,此生絕對沒有在別的地方別的時間見過裴九,那麼,他這些奇奇怪怪跳脫常理的舉動言語,就很讓人費腦筋了。
裴九倒是真的沒想過她會反問自己,一時腦袋發熱,過去種種宛若在腦海裡放了五光十色的眼花,彷彿這個靈魂也要跟身體他情不自禁地幽幽說道:“敏敏……”
秦長安聽的一愣,只因那個字眼在裴九的舌尖反覆遊走捻轉,音量不高,她隔着一段距離,聽的不太清楚,只知道聽着很像是“妹妹”。
她哭笑不得,不知道該不該生氣。“你叫我妹妹?我長的跟你的妹子很像嗎?”
白銀則一臉的不贊同,她一度認爲裴九有點不太對勁,看似世故圓滑,骨子裡卻有點搞不清楚狀況。明明是一個無權無勢的小老百姓,不等別人有心陷害,總是主動撞到別人的槍口上去。犯下這種大不敬的錯誤,這條小命理應死上個十回八回,一點也不可惜啊。
否則,他難道一點也不怕被上位者砍掉腦袋嗎?秦長安雖然是女人,可是一國之後,她的手中同樣掌控着生殺大權。該不會,裴九這傢伙認爲得罪一個皇后不會爲他招來殺身之禍吧?他的這些自信和勇氣,到底是誰給的?這人是不是傻啊?
裴九卻突然緊繃了身子,他緊緊抿着脣,臉色白的像紙一樣,不敢置信自己居然犯了一個那麼大的錯誤,他果然是失心瘋了嗎?
他擡起了臉,環顧四周,這裡是棲鳳宮,沒錯,棲鳳宮啊……他的思緒飛快運轉着,他該如何自圓其說?
秦長安聽錯了,等於給他一個圓謊的機會,他應該順水推舟,說見到她的一切不正常的反應,都是跟自己的妹妹有關,該怎麼說才能博得她的同情呢?說他有個多病的妹子,還是一個夭折的妹子,哪個聽上去更可憐?可憐到她可以擠出一點點的同情心,把剛纔那一岔全都忘得一乾二淨?
“不過,我知道你家中沒有兄弟姐妹,你是裴家獨子,又哪來的妹妹呢?”誰知道,秦長安卻慢條斯理地擠出一句話,聽上去,宛若春雨潤無聲,可惜,細聽之下,話鋒極爲凌厲,甚至,還帶着一股子的銳氣。
“你——”他錯愕地問:“你查我?”
秦長安抿脣一笑,身邊的白銀卻面無表情地開口,接話說下去。“查你怎麼了?你以爲棲鳳宮是什麼人都能進來的地方嗎?”
裴九卻無視白銀的針對,那雙杏仁般的眼,依舊直勾勾地盯着紗簾後的秦長安,漸漸的,那雙眼裡的慌亂褪去,剩下的是看不清楚的深沉顏色。
“可曾查到我有什麼見不得人的過去?”
一聽裴九的聲音,秦長安就明白,此人已經重新恢復了鎮定,果然,不是真傻,而是裝傻吧。
“其實,真要說起來,娘娘跟我認識的一位熟人長相相似,我纔會忘了該有的規矩。”裴九臉上的神色,收斂了幾分,沒了笑容,表情也僵硬起來。
這樣的話,聽上去很敷衍,不過,秦長安沒打算繼續深究下去,畢竟,她今日見他,想問的另有其事。
“我們就不必兜兜轉轉了,我問你,裴九,四個月前的那場暴雪,五十年不遇的暴雪,你是如何知曉的?”
裴九的眼神,瞬間冰冷無光。“你怎麼知道?”
“我當然知曉,而且,還是拜你所賜,我提前囤糧。否則,你以爲皇上開倉放糧,這些稻米都是從天而降嗎?”她淺淺一笑,眼神熠熠生輝,卻又有着一種近乎咄咄逼人的光彩。“我本不相信你當真有這些才能,可是我卻砸了大一筆銀子,只爲了試探你的才能是真是假。事到如今,你可別跟我說,那些是酒後醉話,胡言亂語。”
裴九聽的眉頭緊蹙,眉心之間那顆黃豆大小的觀音痣,彷彿黯然不少,此刻看起來,卻有種近乎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疏離感。
“娘娘試探過了,還滿意嗎?”
“很滿意,小諸葛名不虛傳啊。”她笑,極爲自如。
那一剎那,臉上露出一抹虛幻的花兒,驚豔了他的眼,裴九原本滿心防備,但卻又在看到那張笑臉的時候,臉色稍霽。
她的笑意越來越淡,最終了無痕跡地消失在眉眼之處:“裴九,你不如猜猜看,今天能否活着走出宮門?”
此言一出,卻又像是朝着意亂情迷越陷越深的裴九,狠狠地潑了一盆冷水,他不得不瞬間清醒,告訴自己,到底身在何處,處在何時。
“娘娘不會殺我的。”裴九正色道。
“這一招,算是未卜先知,還是讀心術?”她當真有些好奇。
“娘娘非但不會殺我,還想招攬我爲朝廷做事。”
“全都猜中了。”秦長安緩緩擊掌,眯了眯美眸,氣定神閒地笑道。“裴九,我一直堅信,上蒼給你某種異能,不是讓你埋沒當一個普通人的,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一定是有某種特殊的原因。與其當一個小小的方士,何不到朝廷來,利於百姓,利於國家呢?”
裴九垂下眼,一時之間,無人看得清楚他此刻的表情,只聽得他幽幽地說。“這是物盡其用的意思?”
“隨你怎麼想。”
“若我說,我此生不像其他人,不想飛黃騰達,不想功成名就,更不想名滿天下,娘娘會怎麼看我?”
她並非沒有料到裴九的不配合和拒絕,只是,他此刻的眼神有種詭譎的……滄桑感,彷彿這些世人貪婪追求的名利權勢,他早已經歷過,如今,視爲糞土,認爲他們不值一提。因此,讓他到朝廷來當官,對別人而言是誘餌,可是,他並不會上鉤。
她不覺得這是他想要跟自己討價還價的架勢,而是……他好似當真很在意她的觀感,彷彿她對他的看法,比起任何名利,都更加重要。
那一剎那,她的心情,竟然罕見的激動和複雜,她深吸一口氣,繼而粲然一笑。“我認爲你泯然於衆人,正是因爲你早已放棄那些身外之物,纔會甘於在市井中生活,若我跟你說當了官可以有錢有勢,你定然不屑一顧。你想要的,跟這世上很多人都不太一樣,不過,你的確是個人才,就此放過實在可惜。”
裴九意興闌珊地說道:“娘娘何嘗認定一定可以說服我呢?接下來,你想用天下蒼生的安危來勸我嗎?”
見識到了裴九的油鹽不進和頑固不化,秦長安有些煩惱,但能在她皇后的身份下還能如此堅持自我,裴九此人着實有點與衆不同。
她想如何走下一步,如何循循善誘地說服他,甚至知道他不愛權勢不愛銀兩,她正打算擡出百姓的名義,正如他可以預兆出一場五十年不遇的雪災,那麼,留下此人,對王朝的發展一定有用處。
畢竟,這世上的天在人禍不少,姑且不談人禍,每個國家可能遭遇到的天災就有不少,比如洪災、旱災、雪災、地牛、山崩、風暴等,若能因爲裴九的一句話,提前做出準備,必定可以減少不少人員傷亡和錢財損失。
“曾經,我也很在乎天下蒼生,甚至那一度是我認定最重要的事。不過,現在,這些都不是我人生中最在意的東西……”裴九在一陣漫長的沉默之中,才緩緩擡起眼,那雙狹長的眼底,沒了往日世故的笑容,黑壓壓的,宛若一口古井,看不到此人的深度。
秦長安的臉上不見任何慌亂,她的雙手交握着,十指上只帶着一枚戒指,不是尋常可見的寶石戒指,而是一枚罕見的金色琥珀,琥珀裡頭還有着一朵粉色的桃花,裴九看到了,心中咯噔一聲。
“那是永生花嗎?”
她訝異於隔着一層紗簾,裴九的眼力還能這麼清楚,當然,更好奇的是,他看得懂這枚琥珀的價值,一看就是內行,而非門外漢。
怎麼可能?
裴九不過是個普通小百姓啊,他的身世連落魄公子哥都夠不上,而且幾乎是出生以來,家境就極爲潦倒窮困。而後,又是一直跟最底層的人們混成一團,若說他是個懂琥珀的行家,甚至能夠精準地看一眼就說出“永生花”這三個字,其中必有隱情。
“沒錯,這就是永生花。”秦長安心頭登時一片雪亮,至今,這塊琥珀似乎是跟裴九談話到現在,他唯一流露出興趣的東西。
裴九定定地看向她,眼神裡果然閃爍着不一樣的光彩,一看就是識貨之人。
她心中微微一顫,卻不由自主地將左手覆上了右手,遮住了自己的戒指,笑的很冷。“可惜,你想要什麼東西,我都可以考慮,不過,這東西不成。”
他愣住,其實,他並未生出貪心,他只是詫異於能看到永生花這樣上等又獨特的琥珀,情不自禁問了句,卻被當成是貪得無厭之人了嗎?
他跟她,至今不過數面之緣,秦長安這個女人,無論是靖王妃,還是成了如今的秦皇后,她從來不是以那些浮誇又奢華的裝扮贏得別人的注意。她總是宛若一陣清風,有時候是春日的暖風,但有時候,是隆冬的寒冽冷風。
而當一個從不在意外表和首飾的女人,如此看重一顆戒指的時候,可見這東西,必然有着不同的意義。
“是他送給你的嗎?”
裴九一出口,就被面癱大宮女白銀惡狠狠地瞪了一眼,她當真想不清楚,裴九此人的腦袋是否跟明雲一樣,應該打開頭骨,看看裡面是否哪裡不對勁。不單對皇后大不敬,對皇上也是如此,果然是嫌自己命太長了嗎?
秦長安不置可否,畢竟她跟裴九身份懸殊,她完全沒必要回答裴九的問題,但這樣的反應落在裴九的眼裡,自然就是默認。
但裴九的神情,剛剛還是永生花的驚訝,此刻眼神已然黯然神傷,變化有目共睹。
不由地讓她這麼想,裴九果然還是暗暗戀着龍厲吧,因此看到心儀之人送給她的禮物,纔會吃醋和落寞吧?
秦長安輕輕咳嗽了聲,覺得應該把話挑開了說,面無表情地道。“裴九,你喜歡男人我管不着,不過,喜歡有婦之夫就是你的不是了。”
裴九忍不住強撐着自己的精神,才能穩住混亂的情緒,他幾乎找不到自己伶俐的舌頭,萬分尷尬地喃喃。“我喜歡的……是女人。”
並未細細地聽他的迴應,先入爲主的反應早已讓她認定他無非是爲自己解釋罷了,畢竟要一個男人在衆目睽睽下承認自己的“不正常”,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小事。
“此事若不是我一直壓着,裴九,你以爲你還能如此快意地在外頭喝酒賭錢麼?皇上若是知曉此事,必定勃然大怒,到時候,你可曾想過後果?”
說完這一番話,她自如地轉過身子,拿起茶几上的一小碟豌豆黃,用勺子挖了一塊,細細品味着,如今懷孕已有三個多月,不單嗜睡,胃口也越來越大,這不,才談了一會兒,她又餓了。
翡翠很貼心地在她可能停留的地方,全都會準備一些點心,只要她肚子餓了,就能找到東西填飽肚子,完全不必等御膳房送來膳食,折騰自己也折騰別人。
裴九一臉苦笑。“誰說我喜歡男人?我這是跳到黃河都洗不清了。”
嘴裡的豌豆黃還未來得及嚥下去,她美目一瞪,白銀急忙手快地送上溫熱的紅棗茶,她大大地喝了兩口,俏臉已然變得冷若冰霜。
“裴九,你敢發誓嗎?!”她可不是他一兩句狡辯,就能糊弄的無知婦人。
“我敢用自己的性命發誓,雖然不知道爲何會讓娘娘如此深以爲然,篤定我喜歡男子,而且喜歡的還是當今皇上……”裴九一臉認真,是他鮮少給人正兒八經的模樣,甚至讓他整個人看起來判若兩人,有些陌生。
他在氣惱,沒錯,他也會生氣,不要看他平日常常掛着摘牌笑容,好似笑容不要錢,但事實上,他太生氣了!生氣的是,她居然一直誤會,誤會的是他好男風,誤會他有斷袖之癖,誤會他在覬覦她家那口子!
他一臉怒氣,滿目嫌惡,更像是個年輕氣盛的少年郎,甚至還帶着點孩子氣,彷彿她說他是個兔兒爺,那是對他男子氣概最大的侮辱!
在這個關鍵時刻,氣氛尷尬,不過,秦長安甚至有些想笑。
可是,裴九若不是偷偷喜愛龍厲的話,爲何又做那些讓人難以理解的偷偷摸摸的舉動,讓她內心不爽呢?
彷彿一把怒火燒到了五臟六腑,裴九也不知爲何,衝破了自己一度嚴防死守的底線,他黑着臉,悶悶地丟出一句。“娘娘認爲我這樣的人,能勝任什麼官位?”
“青天監是最適合你去的地方,不過,據我所知,要想進去,有十二道考試,完全不必科舉來的簡單。”
這是一個下馬威嗎?在勸說他來朝廷做事之後,卻不曾給他提供任何捷徑,不但如此,他還要跟所有人一起去參加勞什子十二道考試。
他的臉色已然難看極了。
“青天監五年才招攬一次人才,這次的人選只有兩人,來報名考試的已有七十九人,要能脫穎而出並不容易,但這個地方,絕對公平公正,不看家世,不看背景,不看人脈。”她頓了頓,看了一眼沉默的男人,又說。“明日午時是最後的時辰,你可以仔細考慮一下,如果沒把握的話,也不必勉強。”
裴九的眼底閃過一小簇火光,他本不打算當官,可是當他動搖了,她又毫不留情地潑了冷水,果真是……從來不按常理出牌的女人啊。
“青天監的最高職位是國師,不過,這個職位已經空了一百多年。”她意味深長地看了裴九一眼,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白銀,送客吧。”說了這麼多話,秦長安當真有些累了,無意再跟裴九周旋。
裴九緩緩地站起身來,他看到紗簾後的女子再度挖了一口豌豆黃,品着甜美的點心,垂眸的姿態有着少婦的柔美,看的他心中一暖。
豌豆黃是宮廷的點心,當然,御膳房做的出來的點心,並非只有着一種。
他突然笑了。“真是巧,我也喜歡吃豌豆黃。”
秦長安吃點心的動作稍稍一頓,卻沒有擡眼看他,只是對着翡翠點了下頭,翡翠就用食盒擱了一盤豌豆黃,遞給了裴九。
他喉嚨一哽,逼自己強裝鎮定,提着小食盒,在面癱宮女白銀的無聲催促下,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棲鳳宮。
回到了下榻的客棧,他面對着桌上的那一盤豌豆黃,徹夜無眠,彷彿面前擺着的是一道絕世美味。
最終,在耳畔傳來第一聲雞鳴聲的時候,他不再如石像般呆坐着,而是以手指輕輕沾了一點豌豆黃,糕點一碰就碎裂,他嚐了一下自己指腹上沾着的一小塊豌豆黃,又是沉默了許久之後,才啞然自語。
“沒想到過了這麼久,味道還是沒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