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璽十三年三月初一, 三年一度的會試如期在尚書省禮部貢院舉行。共試三場,每場三天。至十八日放榜,取考生中成績名列前兩百名者參加複試。三月二十日, 舉行復試。只試一場, 爲期三天。至二十五日放榜, 宣佈成績名列前五十名者考中貢士, 准予四月初一參加在皇城宣政殿舉行, 由天子親自主持的殿試。
皇甫擎原以爲韋家六公子韋庭筠必然在前五十名之內,接到殿試名單,卻大吃一驚。翻來覆去找了兩遍, 不放心,叫身邊的李延福又查看了數遍, 愣是沒有找到韋庭筠的名字。倒是吏部尚書李端的次子李適中了個第四等第三名。看官若問, 李適的成績如何?這五十名分爲五等, 從第一等到第五等,每等十人, 只能算是中下游。
喚禮部侍郎——本次考試的主考官柳中庸前來紫宸殿問話,方知韋庭筠參加完初試之後,忽染急症,無法繼續考試,不得不放棄了複試。調來他初試時的考卷一閱, 行文靈動, 結構精妙, 詞藻富麗, 讀來一氣呵成, 但對於時政的解析,如何除弊革新, 卻想法空泛,不切實際。究其原因,多是自小養尊處優,未瞻斯民疾苦所致。
又調來李適初試、複試的兩張考卷查閱。四平八穩,中規中矩,不求有功,但求無過。雖能引經據典,但缺乏個人的見解。看來是個死讀書之人。來日金殿之上,恐怕難有作爲。
柳中庸見天子搖頭嘆氣,只當是不滿本屆考生質素,以爲無人材可用,奏道:“微臣另帶來了複試頭等前五名的考卷,乞陛下御覽。”當即呈上卷宗,經李延福呈交天子。一觀之下,果然出類拔萃,實實高出韋、李二人一籌。
尤其是第二名,國子監生徒姓崔名紫墨者,三篇文章如珠似錦,前朝之興亡,歷代之得失,蓋能一針見血,分析得透徹明白。尤其對於時下正值舉國整軍抗燕之際,更是提出了自己的見解,主張以戰止戰。這恰好與天子心中所想不謀而合,於是格外留有印象。
這一日,看完試卷,一天公事已了,天子便起駕回到顯仁宮。簡寧拿着新一期的《女報》樣刊去找他。試閱了一遍,並無異議,便以硃筆在刊頭上畫了個圈,表示認可。簡寧遂將樣刊交由馮寶送去印刷所。一部分樣刊將通過郵驛,傳遞到各州府的印刷所,於四月上旬陸續印刷發行。
其時,《女報》下設的基金會已經成立有大半年了。除了在大都北郊建造養生堂一座,專一收留孤兒寡老之外,又在城內建立了兩所義學。按照簡寧的說法,那就是古代的希望小學。此外,各州府也有數座養生堂正在籌建之中。
屏退衆人,皇甫擎將簡寧抱於膝頭,問道:“小東西,你究竟還有什麼事情瞞着朕?”佳人眼睫忽閃忽閃的,強忍住笑意,應道:“臣妾不明白。”皇甫擎道:“今日複試發榜了。你猜怎麼着?”簡寧道:“怎麼着?”皇甫擎一口噙住人兒小嘴,親得咂咂作響。親完了,說道:“你是怎麼讓韋庭筠放棄複試的?嗯?”
簡寧故作驚奇道:“哎呀!韋公子放棄複試啦。太后、倩兒她們知道了嗎?那李公子呢,中沒中貢士?”皇甫擎道:“還裝傻!你們早就料定李適進不了前三甲,所以對他聽之任之。韋庭筠到底有什麼不好?如今,你們讓朕怎麼向母后交代?”簡寧笑了笑,方道:“韋公子不願意一生僅僅忠於一名女子,寧可醉臥花叢,流連風月。自己放棄的考試,怨得了誰?”
皇甫擎登時明白了。必定是佳人將消息事先透露了出去,特意傳到韋庭筠的耳朵裡。他一聽說要是當上駙馬,必須遣散姬妾,今後一輩子只能對着倩寧公主一個人,捨不得他那些花花草草,寧可不做駙馬,但求逍遙快活,所以故意裝病不參加複試。哎——這樣的人,難成大器,由他去吧。
撫上人兒微微隆起的肚子,皇甫擎道:”想來你們一定有了人選了。說吧,那小子是誰?”簡寧不答反問:“今天看試卷了嗎?是否有良材可堪一用?”皇甫擎道:“倒有幾個人,文章寫得不錯。不知人物、談吐如何,等殿試的時候看看再說。”又道:“尤其有一人名叫崔......什麼墨來着,甚合朕意。”
“是崔紫墨。”佳人接了口,嬌聲埋怨道:“什麼記性?纔看過就忘了。”皇甫擎驚訝道:“你如何知道他?”口中默唸數遍,始覺這姓名有些耳熟,似曾在哪裡聽過。簡寧道:“別想了,說起來他算是咱們的親戚哩。”皇甫擎愈加不解。簡寧道:“他是綠珠的弟弟。綠珠是表哥房裡的人。可不是咱們的親戚嘛?”更欣慰道:“這小子肚子裡果真有點墨水。不然的話,事情就難辦了。”
精明之人,聞絃歌而知雅意。皇甫擎一聽這話,便即猜到了,臉色一變,微慍道:“胡鬧!就算朕答應,母后也絕不會答應。”簡寧道:“你還沒見過他本人呢?等見過了再說好不好?真真與小倩天生一對。你點他做個狀元,然後太后再招其爲駙馬,成就一段佳話。正好彰顯我朝求賢若渴,不以門第取人,天恩浩蕩。到時天下人材盡入陛下彀中。不好嗎?”
皇甫擎道:“他姐姐原先是宮裡的奴婢。現下不過你表哥房裡的姬妾。此等出身,怎麼配當駙馬?”簡寧道:“英雄莫問出處。綠珠他們家好歹是世代書香。漢高祖出身泗水亭長,劉備還是個編草鞋的呢。大將軍衛青原先就是平陽公主府裡的騎奴。你們皇甫家很了不起嗎?祖上什麼出身,說來聽聽。恁樣瞧不起人。”
皇甫擎如何肯說,俺們家老早是長安城裡挑擔賣豆腐的,低斥道:“小東西,不許沒規矩!一派胡言亂語。”佳人正待反駁。忽的,只見她蹙起眉頭,小手捂住肚子,“哎喲”起來。皇甫擎慌了,忙道:“怎麼啦?”簡寧皺起小臉,應道:“都怪你!呼呼喝喝的。害得我肚子疼了,一定是動了胎氣。要是寶寶有事,我跟你沒完!”說時,又哀哼了兩聲。
把個皇甫擎急得,連忙命內侍去請太醫來,又柔聲責備人兒懷了身孕還走來走去的。《女報》和基金會的事暫且交予其他人去做也罷。至胡太醫來請了脈,說是無妨。再不放心,吃兩劑安胎藥也可。天子這才長舒了一口氣。簡寧再說什麼,便不敢太違忤,唯有含糊答應道:“等殿試以後再說吧。”
四月初一,殿試之期,清晨卯時三刻,禮部儀制司官員鵠立於外城朱雀門前唱名,貢士按照複試時的考試成績,從頭名到第五十名,單數從左掖門入,雙數從右掖門入,自兩側甬道行進至宣政殿前,登石階而上,至月臺,行三跪九叩禮,接試題,再行三跪九叩禮,然後就坐。試題爲天子親擬,總共四道,包括崇學、吏治、民生、靖邊,不拘篇幅、格式,由考生自行裁奪,盡情發揮。至午時三刻交卷,隨即就在月臺上賜茶飯。飯罷,天子開始閱卷,逐一喚貢士入殿內當面策問。酉時許,策問完畢。衆貢士回禮部鴻臚寺歇息,等候明日五更傳臚,揭曉名次。
在親眼見過李適、崔紫墨二人之後,皇甫擎坐於蟠龍鎏金寶座內,着實犯了難。抽出兩人的試卷,放在眼前,左看一眼,右看一眼。欲將李適勾定在第一甲前三名之內,卻怎麼也下了不筆。堂堂天子,居然帶頭作弊,那些禮部學官看在眼裡,今後有樣學樣,到時還了得。欲將崔紫墨勾作第一,又不甘心。幾度提筆,幾度擱筆。抉擇不下,天子離了龍案,在殿內來回地踱起步來。
李延福尾隨在天子身後,一步一趨,忍不住道:“皇上,禮部吳、柳兩位大人,國子監程大人、顧大人,並文華館諸學士都在朝房裡候着呢。您要是決定不下來,不如與幾位大人商議一下,再定奪。”皇甫擎嘆了一口氣,道:“也好,宣諸位大人覲見吧。”李延福傳令下去,當即有內侍往朝房宣旨去了。
大半個時辰後,衆博士、學究傳來遞去,就御前將五十份試卷傳閱了一遍。對於崔紫墨的文章,衆人交口稱讚。而李適則乏人問津。天子特意問起,纔有人做出評價。念及是吏部尚書之子,便用了“尚可”二字。皇甫擎因此愈加爲難。拋開韋、李二人不論,若真以此次科舉的成績來擇定駙馬,門第顯赫,才學文章與崔紫墨不相上下者,倒有那麼兩位。可惜一個已屆而立之年,一個則相貌平平、身材短小。前二十名之內雖不乏青年才俊,但都不如崔紫墨翩翩少年,那樣好的賣相。皇甫倩爲人極看重外表,自然是瞧不上眼的。才貌雙全,年齡匹配,又能使太后、皇甫倩,甚至雲姬三方面都滿意的人選,一時上哪裡去找?
不知不覺,早過了晚膳的時辰。殿外夜幕降臨,華燈初上。李延福至天子跟前道:“皇上,先進膳吧。等進完了膳,再與諸位大人商議。”皇甫擎見在座的全上了年紀,經不住餓,便道:“傳膳吧。就擺在這裡。朕與衆愛卿一道用晚飯。”內侍們隨即鋪陳桌椅。尚膳監業已候命多時,須臾之間,將金餚玉饌悉數擺將上來。
君臣正在宣政殿內共進晚膳,忽有內侍疾步入殿內向李延福耳語了幾句。天子覷見,停筷問道:“什麼事?”李延福低聲道:“啓稟皇上,永泰公主求見。就在殿外。說是給您送吃的來了。”皇甫擎一聽,微微一笑。不用說,一定是小東西不放心,派個小小細作來了。便道:“宣她單獨進來。”
殿門開啓處,只見一個小小的腦袋探在門檻外,身後一排公主儀仗,侍女、嬤嬤分列左右。皇甫珏伸出雙臂,扒住門檻,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翻過了二尺來高的門檻,然後“啪”一聲,一屁股坐在殿內的丹墀上。衆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小傢伙身子向前一趴,爬行了兩步,才慢慢站了起來。東張西望的,向上方寶座前行而去,一路睜着大大的眼睛,打量着肅立在兩旁的臣子。
到了臺階下方,依照嬤嬤每日教導的禮儀,小傢伙“咕咚”一聲雙膝跪地,磕了三個頭,奶聲奶氣地高聲嚷道:“萬歲!萬萬歲!”衆臣子屏息到此刻,紛紛點頭微笑,捋須稱歎。皇甫擎道:“上來!”皇甫珏便從容地爬上臺階。天子離了寶座,將她抱起。歸座後,置於膝頭,問道:“你送什麼吃的來了?”皇甫珏此時還說不了長句,只應道:“燕窩,給父皇吃。”
皇甫擎教拿上來。便見漱霞提了食盒從殿外進來,跪稟道:“公主想起今日乃是殿試,皇上必定在此辛勞,特意命內廚燉了一盅血燕,教奴婢送來。小公主聽見了,吵着非要跟來。公主無法,只好讓她來了。請皇上恕唐突之罪。”皇甫擎應道“何罪之有?”便命李延福接了,盛在碗裡,由內侍嘗膳過後,方送到龍案之上。
時有國子監司業姓顧名況者,出班奏道:“微臣聽聞去年此時永泰公主週歲生日,宮內行抓週禮。公主殿下先是一手握住一杆白玉赤狐毛筆,之後又將陛下所贈的一匹汗血寶馬的繮繩牢牢抓在手中。一文一武,令觀者無不瞠目。今日臣親眼所見,公主殿下小小年紀,已能與人有問有答,真乃鳳子龍孫,非同凡響。他日必定爲女中堯舜。”
皇甫擎明知其人有邀寵之意,卻頗爲受用。皇甫珏也好像完全聽懂了,咯咯地笑了起來,口中直呼:“毛毛!毛毛!”原來顧況留得好一把長髯,直垂至肚腹。皇甫擎因道:“顧愛卿既如此說,等小公主再長兩歲,到時便請愛卿悉心教導,作她的授業老師。何如?”顧況大喜,立時叩謝應喏。
晚膳畢,撤去杯盤,上清茶,復又開始討論試卷。皇甫擎心道:雲姬派寶寶來,必定有她的用意。出於好奇,天子乃將五十名貢士的試卷攤開來鋪在龍案上,謂皇甫珏道:“寶寶,你看,誰的文章好?”說着,將她擱坐在龍案之上。衆臣子以爲天子是在玩笑,皆不以爲然。
只見皇甫珏一雙小手逐一抓起身下的試卷,看了兩眼,扔在一旁,又看了兩眼,又扔在一旁。直到抓起擺在最外沿的一張,小傢伙盯着看了良久,彷彿是認得上面的字,嘴巴里含糊不清地念着三個字。皇甫擎接過來一看,服了,果然是崔紫墨的試卷。乃將皇甫珏抱下龍案,輕聲問道:“媽媽今天開始教你識字了?”皇甫珏“嗯、嗯”了兩聲。雖然一時還讀不清楚,但是卻留有印象。這“崔紫墨”三個字大概是她這輩子最先認識的三個字了。
天子不由暗歎皇甫珏不過兩歲就有這樣的記憶力與分辨力。與其說,最後是崔紫墨以他的學識、風度,青錢中選,拔得了天璽十三年這一次會試的頭籌,還不如說是簡寧與皇甫珏母女的才智,令天子深深折服。所謂由愛生敬,由敬生畏,大抵便是這個意思。儘管太后並不情願,但在皇甫擎和簡寧雙雙勸說之下,最終同意了將倩寧公主下嫁與新科狀元。經過欽天監卜算,婚禮訂於這一年的十二月初八在太極殿舉行。